《紅盒子》楊力州:面對傳統布袋戲的消逝,你我都應該再看一眼

炯炯有神的人偶、華麗講究的戲服,那無微不至的細節和映照文化歷史的深刻,都是傳統布袋戲不可抹滅的人文象徵,在戲台上一個個活潑的「生」、「旦」、「花臉」、「丑」、「雜」、「北」演繹出許許多多的故事──它代表了宗教信仰、天地神人的羈絆,那活在戲偶底下的每一雙手,更交織出你我都澎湃的感動。

布袋戲百餘年前流傳至台灣,約在1950年代野台戲開始發揚光大,新穎的劇情和武俠英雄的情懷,勾勒出當年民眾最熱血的奔放。

在布袋戲劇團蓬勃發展的那個歲月,這可是所有人最引頸企盼的焦點,萬人空巷的場面和鼓譟、喧譁的態勢,一尊尊戲偶承載了娛樂使命,也背負了時代洪流的寄託。

陳錫煌,一生最大的敵人是父親

曾幾何時,隨著流行文化的改變和消遣習慣的物換星移,傳統布袋戲的式微已成了難以抗衡的浪潮,但對今年已87歲、台灣唯一獲得文化部「重要傳統藝術布袋戲類保存者」、「古典布袋戲偶衣飾盔帽道具製作技術保存者」兩項肯定的陳錫煌來說,這卻是他最想保留的傳統,一個畢生奉獻,卻看著它逐漸消逝的感慨。

然而,他一生卻永遠活在父親的陰影下、「這位是李天祿老師的兒子──陳錫煌」是完全無法避諱地開場白,父親入贅陳家的傳統讓他和不同姓的父親有著隱形的隔閡,嚴厲的教誨和打罵成了心中難以化解的芥蒂。

「如果,你一生最大的敵人是父親,你會怎麼做?」

這樣的一段故事,被紀錄片導演楊力州製作為紀錄片《紅盒子》,以父子情懷和傳統布袋戲落寞,鋪陳這令人感傷的無奈,他誓言用這種方式維繫傳統,他說,「面對台灣傳統布袋戲的消逝,請再看一眼,這可能會是最後一眼。」

從小看布袋戲 卻發現它慢慢消失

楊力州接受《遠見》專訪時分享,他即將要滿50歲了,布袋戲一直是兒時最深刻的童年記憶,「那是個中午放學回家就要看布袋戲的活躍年代,因為如果你不看,隔天跟同學就沒有話題可以聊,因此大家聚精會神地討論,總是最開心的事。」

然而,隨著成長的過程,布袋戲卻開始慢慢地在人們的生活中淡出,它被遺忘、漸漸沒了舞台,卻從來都只有少數人願意在這波浪潮中力挽狂瀾……

12年前在一個偶然間,楊力州透過朋友介紹,在偶戲館認識了布袋戲師傅陳錫煌,那是他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看傳統野台布袋戲的演出,「我非常激動且感動,那能舞出一個個布偶背後這麼婀娜多姿的雙手,是有著什麼樣的故事;師傅的手熟練且精湛地操作,我彷彿能看到布偶底下的手,更對那雙手特別迷戀。」

於是,他決定開始要記錄這麼一段故事、一個老人堅持傳統的使命感。但他一開始沒預料到這一拍就是十年,更體悟到,「他操縱布偶,但他的人生卻也是被操縱的那個人。」

十年磨一劍:只為了說最好的故事

楊力州分享,十年拍攝一部紀錄片說來漫長,但卻也是醞釀一個好作品必定歷練的痕跡,這段過程為了取得最好的畫面和最真誠的情感,他苦等多時,「我設計了不同的橋段希望老師傅講出內心的情感、對爸爸想說的話,但卻一直等不到,加上其它作品插隊,才會讓製作期愈拖愈長。」

陳錫煌自小跟隨父親李天祿表演,年輕時曾親下中南部,與布袋戲各名家交流,習得各家技藝之長,兼容並蓄自成一格,舉凡木偶的一顰一笑、一喜一悲,任何細微的戲偶動作,都表演得栩栩如生宛若真人。

他的一生歲月見證了日治晚期與台灣光復初期布袋戲百家爭鳴的盛況,也經歷了現今社會結構轉變、傳統戲曲繽紛落盡的滄桑與無奈,他一生的故事亦可謂是一部活生生的布袋戲現代發展史。

而一輩子和父親的衝突、矛盾,成了楊力州最想探究的關鍵,「我們在攝影棚裡面,一直期待老師傅能說出數落爸爸的話,也許這也是我一直以來在等待的破口,」但最終,陳錫煌只說了自己「對爸爸沒什麼話好說。」

楊力州這才恍然大悟,「父子關係有時候不是愛恨情仇,而是無話可說;有時候沒有答案,才是滿滿的答案。」

用「紅盒子」揭開數不盡的祕密

陳錫煌每次出去表演,都一定會帶著「紅盒子」出任務,因為在每次演出前,他總會向紅盒子裡的戲神田都元帥請示,祈求表演順利,「我對盒子充滿了想像,也在很早期就確定要定調此部片名為《紅盒子》,他放的是對傳統技藝的虔誠之心,但也是說不出口的父子親情,也許有一天將打開這些家族秘密。」

經過這些年來的觀察,楊力州坦言,傳統布袋戲確實會從生活中消失,「因為布袋戲已經不是人們的選項了,」他說,雖然這滿悲觀,因為看到文化必然的消逝,「但,卻有老人願意這麼拚了命的,只為了讓傳統保存或消失慢一點,縱使還是無能為力,不過這樣的情操令人動容。」

楊力州自己曾多次說過,紀錄片、老人、疾病是票房毒藥,但他所拍攝的題材,幾乎逃離不出這些問題,「我為什麼要拍?因為我想要讓這些很重要的東西,真正留存在觀眾的心底。」

「有很多人邀約我去拍商業片,但我都沒有去拍,因為我覺得紀錄片很重要,有很多議題可以紀錄,可以描述很多台灣的故事。」

然而,一直以來在拍攝老、弱、病、殘的他,好似人生總是處在負面情緒,吸收了太多的悲觀念頭、低氣壓感慨,竟也讓他萌生想要尋短的心……

吸收過多負面情緒導致憂鬱症 但還是不願放棄紀錄片

楊力州說,「一開始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憂鬱症,只知道我的情緒變得非常地糟,常常沒來由、莫名其妙、發生事情就哭了,」他想想,「這不是因為發生了什麼單一事件,而是因為所有的事情都湧在心上。」

後來,他選擇去心理諮商治療,醫師對他說,「你一切的問題,在於你只要不拍紀錄片就什麼都解決了。」

楊力州自己笑說,「這樣的工作其實滿不正常的,不是進入災區、就是負面、或是父子情仇,長期下來是不對勁的,所以現在靠著藥物治療,壓抑著憂鬱的想法。」

對於紀錄片,他強調,他很在乎這些事情,這些「來不及的」事,並藉此保留一些珍貴的東西,「紀錄片能提供的是劇情片做不到的,因為它有很重要的元素是『真實』,而真實的力量是非常巨大的。」

圖片提供:後場音像紀錄工作室


本文轉載自遠見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