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蟳米糕 (上)

鳳山天公廟前有一家油飯大王生意很好,專賣料好實在的油飯,孫女滿月時我就是來這裡訂購,雞酒由我自己烹調宴請學生與親友。約在三、四年前文學界朋友詩人雨弦娶媳婦,在香蕉碼頭的河邊海產宴客,我帶兒子同行充當司機,怕好友相聚喝酒不開車,喜宴菜色有一道「紅蟳米糕」,我家向來嘴刁的嘉慶君竟然連吃三碗,讓我暗自決定將來換我娶媳婦時也要選在這裡,就衝著河邊道地的辦桌菜。要在家自己做「紅蟳米糕」其實一點也不難,最省事的方式就是去買一份好吃的油飯,再選隻膏滿肥美的紅蟳宰殺洗淨,切塊擺放在油飯上置入蒸籠蒸三十分鐘即成。我住鳳山牛稠埔公寓那幾年常去天公廟旁邊的光遠市場買菜逛街,對那一帶環境很熟悉。除了我自己的原生家庭外,那是我此生第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家,雖然對外我是與一位閨密小惠同住,和我家方博土只是房客關係,但那完全是障眼法,畢竟在那年代,男女未婚同居還是很驚世駭俗的行為,當然更不能讓父母知道。

我在牛稠埔的公寓寫出《失聲畫眉》,獲得自立報系百萬小說獎,也在那裡悄悄結婚生子沒讓任何家人知道,人生的禍福命運全掌握在自己手中,如今回想起那段如此驚濤駭浪的日子,一個不慎也許就一屍兩命,當時我為何有勇氣面對那些考驗而不退縮?我想全是因為愛得夠深的緣故,也無回頭路可走吧!

二十出頭歲剛踏出校門,我迫不及待收拾包袱跟著戲班跑江湖,那是我從小立定的志向,父母長輩幾經阻攔依舊澆不熄我的夢想,沒想半年之後就戲子夢碎,人生似漂萍般無以為寄,與我家方博土的相遇成為命中注定的緣分,有著同為天涯淪落人的灑脫,寄居在朋友家的頂樓小屋,身無長物也能恩愛甜蜜。但還是要賺錢才能支應生活各項花費,我找了一份業務工作,他則有一搭沒一搭的帶登山與做些零星工程,那時候他已經研究經穴療法一段時間,開國術館三個月就被兄弟吃喝倒店關門大吉,我們閒暇時會去一位畫家朋友(也是靈修者)那裡靜坐,或去靠近過港隧道路旁一家檳榔攤看濟公師父起乩辦事,那個神明壇的壇主叫馬沙,約五十多歲年紀,職業是貨櫃車司機,一度我家方博土曾想以此為業,還花了兩萬塊去考牌照,跟著馬沙跑了幾趟北上貨運後就打消念頭,因為他不能忍受睡眠不足的工作。後來他家老大又拿了一件轉包工程,是基隆培德路的道路拓寬,他研究過工程設計圖後,認為價格雖然偏低,卻有土方利潤可圖,不過必須最少有一個月的工期不下雨才行,因為得從林園僱用十多輛鐵牛車運搬土方至附近一塊林地填土,基隆是有名的雨港,只要下雨就無法動工,損失不貲!

當時兄弟幾人都苦哈哈,徵得濟公師父同意坐鎮工地庇佑施工順利,大家湊合二十萬元北上,冀望藉此機會東山再起。而濟公師父果然也神威顯赫,在春夏交接的梅雨季節,那年基隆竟然因為缺水,市政府不得不擺祭壇祈雨,直到我們做完四十多天的土方挖掘工作,才終於下起雨來,數百萬工程款撥放下來,對方家兄弟而言也如同久旱逢甘霖一般,但是過沒多久工程款就被老大挪做他用,要工錢沒工錢,要材料沒材料,兄弟反目的戲碼再次上演,我家方博土與老六、老么決意拆夥走人。濟公師父的乩子馬沙送貨櫃北上順道來探視,獲知情況勃然大怒(也像起乩一般)把整間辦公室砸毀,在場所有人都不知該如何應對,連我站在門邊也遭池魚之殃,明明沒開口說任何話,馬沙卻欺身過來以莫須有的罪名狠打我一耳光,馬沙離開後換老六突然濟公上身,又開始胡鬧,逼得我家方博土只好拿繩子將他捆綁起來。

回到租住處我怎麼也嚥不下這口氣,如此是非不分怎堪為神供人膜拜?於是起床振筆疾書,寫滿一張稿紙的訴文,隔天早晨買了四果去天公廟告御狀,焚燒於天公爐中,要求老天爺做主還我公道。

回到高雄我們就租下牛稠埔這間公寓,找來閨密小惠同住掩人耳目,跟母親借了五十萬交由小惠操作股票賺點生活費(結果是本金一直縮水),我家方博土在朋友的營造公司做工,做最多工作卻領最低工資,還要幫忙看病做人情,當真是「龍困淺灘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即便生活不如意,他也還是勤於練氣與鑽研醫書,繼續深入研究「手痛醫腳,腳痛醫手」這套經脈醫術,期待有朝一日能功成名就。由於幫朋友的朋友治療腦性麻痺的孩子阿德,背負太重因果而大傷元氣,我為他找了一份工地監工的工作遠赴台東做南迴鐵路工程,期間認識深諳法術的老司仔為他祭改化解,三個月後因老闆氣量狹小又辭去工作回鳳山打零工。某日參加一場文學聚會,得知自立報系正在徵文,但截稿時間只剩一個月,我突然決定把戲班那段經歷寫成一部十萬字小說《失聲畫眉》參賽,每日以五千字的速度一氣呵成,沒做任何修改就寄出稿件(哈……,要改也沒時間了)。

日子在平凡中開始起變化,首先我們決定生個孩子成為人生永久的伴侶,才懷孕一個多月就獲知《失聲畫眉》得到百萬小說獎,等待領獎的那三個月我不時忙於新聞採訪與書的宣傳,無暇顧及他的身心狀況,跟我一起到台北領獎時他還看不出異狀,回來沒多久我就接到馬沙老婆的告狀電話,說他莫名其妙去他們家把濟公師父的神像抱去外面摔壞,我驚訝的問他:「為何要這樣做?」他一口咬定說:「因為祂一直來干擾我,吵得我無法睡覺啊!」我問:「祂怎麼吵你?」他說:「就一直在我的耳邊說一些亂七八糟的話,叫祂不要再說了,還是講不停。」 難怪這陣子他總是會突然發笑又說些沒頭沒腦的話。初時我還不覺事態嚴重,直到他的行為越來越離譜,常三更半夜不睡覺跑去外面不知道在做什麼事,後來開始四處去「辦公事」,兩人一起外出時,連開車都會做出奇怪的動作,說是他故意放鬆讓「祂」操縱他的身體,想試看看會如何?也常突然發笑,說是「祂」故意說黃色笑話給他聽。「你現在是怎樣?卡到陰還是通靈或者起痟?」我生氣的質問他,他卻不回答我,又發出一陣像與祂在共同嘲笑我的笑聲,我憤怒的搥打他,眼淚止不住的流淌,充滿絕望的哭喊:「你為什麼會變這樣?」他卻若無其事的回答我:「我哪有變怎樣?」(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