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蟲之墓

圖/米各
圖/米各

我不理解妻子。

她不去,其實我心底大概猜到她不會去,但這樣是心有靈犀嗎?我不理解的是,她如何變成現在這樣?

來自公司的一個邀請,有幼齡孩子的同事們,要一起去個規劃整潔而慎重的農場。我和妻子帶著孩子去過,記得主人不斷告誡我們不要踏進水池附近,或是草叢裡,他們正在復育螢火蟲。

同事邀約時熱情地說,好想見到你老婆喔,她想必是個很好的人。

我一直沒回答同事,也拖著不問妻子。答案其實早就等在那裡,妻子想必將回以冷漠的臉。過幾天同事又問,我索性直接拒絕,同事看似失望,其實回頭只在未確定的名單上劃了叉,終於能確定預約人數。

妻子想要永遠成為一個祕密,拍照錄影的時候估量鏡頭的範圍,躲到邊緣,我自然就配合著,把她剩餘的身體挪出去。偶爾想跟她端高手機自拍合照,她說她拍我就好,比較好看。她先從我所有影像檔案裡消失,接著我成為社群媒體上無妻的育子者,她甘願是一對窺視的眼睛,在鏡頭後面我和孩子拍下影像,或是跟著旁人一起旁觀我的社群媒體。

她說她喜歡跟其他人以相同的距離望著我,自己則不愛被太多人觀看,消失也沒關係,連我的觀看,她都覺得灼熱難堪,習慣地閃躲到邊緣,她計算我注視她的時間,熟練避開我的黑眼珠,我甚至不知道她何時曾專注地觀看自己──化妝時僅在小鏡裡放大局部,衣櫃裡的穿衣鏡是快門,取完衣服後就關上了。提到衣服,她衣服不多,每一周的樣子是重複的,一整個月就糢糊了印象,我們這麼多年了,兩個孩子,時間滑坡式驟減,記憶力也是,只記得衣褲似乎確然漸漸增幅拓寬。

斟酌過一天,我試著問她,她果然立刻拒絕,再說服她,為什麼不去?剛好夏初,去看看當時謹小慎微的農場主人,將螢火蟲復育得如何?

平地難見到螢火蟲了,農場座落在市區近郊,山邊水畔,能見到也是這時代的奇蹟。妻子搖搖頭。

我覺得奇怪,記得小時候螢火蟲就在身邊,剛開始換穿短袖,風還帶點微涼,皮膚帶點裸露無可閃避的尷尬,家附近大水溝旁的草叢,平房與平房間未開發的荒地,甚至是電線桿旁的盆栽,就有螢火蟲的綠光點點散飛,螢火蟲不是愛乾淨嗎?不能隨意踐踏、入侵他們的棲地?周遭環境不能有過度曝亮的光?

我跟妻子說,以前大學剛畢業的時候,我們一起約去小學操場跑步瘦身,接近深夜時,我追過操場中央草坪裡飛出來的螢火蟲。

妻說她不記得了,沒看過,怎麼可能。

我們那時候曖昧中,並肩著跑,分不清楚誰追著誰,我跑得長,她跑得短,可能時間太晚,她先回去了。

螢火蟲發亮是為了吸引異性的注意,當它們開始飛舞,就是成蟲準備交配傳承的生命末期。為什麼以前處處是螢?為什麼操場裡有螢?而且僅見到一隻,零零落落飛,閃亮起來,與誰競爭,向誰求偶?

在我們小時候,空污微塵還在遠方,這些都不用擔心,夏天一到,它就出現了,自然湊成一對,自然編織而成的家族樹,同一個季節,另一個子代。

我們以前因為跑步都變得很瘦,新陳代謝是果真有在流動的數值,不用費心妝扮自己,便有天然散發的費洛蒙。她的頭髮染黃燙捲,乾鬆,看得清楚每一根髮各自要去的方向,像當時急躁而活躍的她,頭頂新冒的黑像一隻手掌捏穩她的軸心。我的衣物極少,身上總沒多少錢,頭髮百元快剪後就任其生長,幾件格紋襯衫就是最適合外出的禮節,褲子和鞋子以一兩款深色耐髒百搭為宜。

年輕多事,人來去如流,眼光隨意翩轉,我們急著往彼此眼裡鑽,她常笑,偶爾習慣性地掩嘴,偶爾沒有,笑的時候露出牙套,她牙齒小小的,箍上銀亮的鋼線,只看得見上方粉紅色的牙齦,像一朵粉紅色花瓣綴著白色花蕊。

我們能讓彼此開心,看電影、吃餐廳,小旅行,合照互拍,說不停的話,在電話與訊息上繼續,輕易地大哭、大吃、大笑,每天一起運動就是最親密的約會。

我故作激昂地說,看螢火蟲超青春的欸!妻子仍是執意拒絕。我想起一次帶孩子去溪頭賞螢,跟我們都相熟的朋友。導覽員提出各種告誡,不能喧嘩、照光,不能抓捕,以及隨意走動穿越,不斷警告我們螢火蟲這樣或那樣會驚、會死,我心中困惑,螢火蟲為什麼如此容易死去?

趁空檔時私下問了導覽員,他回答,那些干擾會讓螢火蟲找不到交配的對象,無法完成生殖的任務。螢火蟲成蟲後不再獵捕進食,僅吸點露水與植物蜜露,可能就這樣澄淨而孤單地度盡餘生。

妻子說起不想去的原因,她完全不認識我的同事,這樣子突然相見,當日熟稔,太奇怪了。

是她不再習慣社交,還是我習慣掖藏著她?太多陌生的眼睛是強光的連續轟照,我的社交與她完全分隔,她不在光下,除了孩子,世界變得很安靜。她以前不是這樣子的,年輕的她大方自在,不在意美不美麗,只追求能夠盡情大笑。

不知從何時開始,她不吃飯,死命求瘦,不知道是不是在我之前吃完了,總坐在一旁看著我和孩子吃。即使拆除牙套很久了,不笑,常癟嘴,以至於嘴角放鬆時自然下勾,整個人被扯得重重的,像放在床上被壓到變形的布娃娃。

不只拒絕合照,走路時自然不與我並肩走,和我各牽一個孩子前後排列。她的話說得越來越少,即使說了,我的心分著,或是孩子插嘴,總是聽不清楚彼此,多問兩次,皆感到身心俱疲,脣焦舌敝。趁早起我仍熟睡的時候量體重,在密室更衣,切掉所有的夜燈,拉起不透光的窗簾,在黑洞裡做愛。

我說過什麼讓她受傷嗎?她變得畏縮,不只怕人,怕胖,也怕我,聽我說起她,眼神滑開,尷尬地笑,流利搭著手邊的小孩或家事脫身。

我常常一次說太多了,也說過太多了,是家人便無憂無虞,朝向她的言語幾乎日常──嘴角有飯粒,牙縫有菜渣,衣角和袖擺沾到食物漬,頭髮濕汗扁塌,瀏海鬢角蕪雜,身上蒸騰汗氣。苦瓜發黃,竹筍太苦,水果乾澀,吃了一口雞胸肉,無法遏制咽反射地乾嘔了一聲。

我不記得從哪一句話開始,逼退曾經外放的她,或許只要一句話就能摧毀她,即使突如其來的甜言蜜語也像諷刺。她被生活削得很薄,我們的愛情,已經輸出婚紗照貼在牆上,大功告成。我們每天都變得更不一樣,才過去幾年,已是經輪迴遺忘的身世。

男人到中年充滿瑕疵,我依然規律跑步,儘管拉長跑時,繞了多少圈還是跑回原來的體形,有時甚至越跑越胖,呼吸便讓肚皮鬆弛。夜裡連操場上都只剩我一個人,她陪孩子睡,不見任何螢火蟲,路燈和車輛的光都來到我身上,我能將自己看得一清二楚,天空的雲輪廓清晰,像有人端著強光直射。

回家之後,她躲進深沉的鼾聲,她們三人一起開著冷氣,裹著厚厚的棉被,像螢火蟲之墓裡清太與節子兄妹住的無光土穴,為什麼美好的事物這麼容易覆滅?電影裡小妹妹節子的媽媽被砲彈燒死了,哥哥抓進土穴裡的螢火蟲隔天一早死光了,青春也是。

最近兒子長大上小學了,伶牙俐齒,開始什麼都怪媽媽,上學遲到是媽媽的錯,圈詞作業寫錯要訂正是媽媽害的,東西找不到是媽媽的問題,氣勢強大,一副大人樣,指責連珠炮,毫無慚愧猶疑神色。女兒本來就凶悍性格,對媽媽愛得深,也任性到底。

妻子對這些總不反駁,也不承接,讓所有話語落在身上,靜靜等候他們說完,彷彿正淋著一場雨,濕透的會乾。

我對妻子說,同事都是好人,不用太害怕,妳這樣簡直就跟螢火蟲一模一樣。

關於出外見人,我才該怕吧,這幾年胖了幾十公斤,再也不敢量體重,也不敢直視鏡子。深夜跑完精神昂然,熬了更長的夜,皮膚比青春時長了更多痘子,不知是不是睡前灌了太多水,日日水腫,過午不消。緊張時習慣摳臉剝脣,撓刮手腳,臉上四肢隨時掛著斑駁的血斑。

妻子說,不會的,你很好看,大家都會喜歡你。

不,我看妳拍我的相片,全部都好醜,妳都由下往上拍,或是從背後拍,癡肥又臃腫,我才知道我背影這麼寬厚。

妻子說,才沒有,我覺得很好看,我很喜歡。

我開始轉而抱怨她讓我吃得太多,毫無節制,變得肥胖,她說不會,她試著買過低卡低熱量的食物,發現我忍耐著並不喜歡,看我吃得開心,她才開心。

她向來如此,說話癖性與我相反。在外面聽到任何一點批評,我就惶恐到整身的血管都在跳動,轉述給她聽,她總替我憤怒駁斥,振振有詞地提出反論。她比我明白──我心裡禁止涉足的禁區比她更多,更難承受絲毫侵擾。

我理解了,是我獨自一人卑怯地蹲進愛情的墳墓裡,閃躲時光,想長得年輕,卻活得蒼老,愛得乏力。

關於螢火蟲的習性,大多數飛在空中發光的螢火蟲都是公的,蟄伏在地面的則是雌螢火蟲,公螢火蟲飛舞是為了求偶繁殖,吸引雌螢火蟲的注意。雌蟲其實會飛,也會發光,但不飛,因為負責產卵,增加了她的重量。

不同種螢火蟲閃光的頻率,只有同物種能夠看到,還能藉著閃光彼此溝通,以固定的時間差回應,差零點一秒,就是陌生異種。

發光的螢火蟲都是公的,導覽員提到畏光避聲,容易敗亡的,或許也是指公螢火蟲吧。

妻子說,她爸爸小時候曾為她抓過好多隻螢火蟲,放在昆蟲飼養箱裡,一整夜發亮,她興奮地不睡,一直看,微縮的銀河,爸爸半夜發現,生氣地用毛毯蓋著,她只好去睡,隔天醒來,全死了。她打開蓋子,死去的蟲極臭極臭。現在才知道原來裡面全是公的。

我看見無聲的黑夜裡,我變成一隻發光飛舞的螢火蟲,從遠方飛來,畏畏縮縮地顫抖飛行的路線,閃躲偽裝的玻璃紙紅光與交錯喧囂的足跡。她不是在躲藏,是長久駐守原地,等待著準備要躲藏的我,我們身上閃爍的發光器,為彼此傳送氧化的密語。我停在她寬大的背上,周圍是純淨的潺潺水流,潮濕的青苔,鬆軟的泥土,合適的卵床與墓塚。熾烈的光線閃過空中,我們伏身在草叢裡,終於完成任務,能夠閱讀彼此逐日黯滅的光影,生命的盡頭就在眼前。

有人說,沒自信的人,才會一直挑揀別人。

我對妻子說,好啦,想也知道妳不會去,我早就拒絕別人了。

妻子垂下嘴角,冷笑一聲說,我才早知道你。

我想起陪孩子去看螢火蟲那次,導覽員說手搓熱,螢火蟲就會自動飛過來,我怎麼搓,螢火蟲都不飛來,跟在我身邊的女兒不耐煩,看著飛離我們避得更遠的螢火蟲,開始發脾氣。妻子搓著手,又乾又碎的皮繭摩擦聲很明顯,卻已經招來又轉手送給兒子好幾隻,女兒拋下我,跑到妻子身邊。

我困惑地趨近問她怎麼弄的,她隨意搓搓手,靠近憩在草上的螢火蟲,螢火蟲便飄落在她手上。她再緩緩地握住我的手,螢火蟲一動也不動,靜靜閃光,像快要睡著的眼眸,不願意爬過來。但我訝異,她的手過了這麼久,竟還是這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