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食青春

圖/楊之儀
圖/楊之儀

飲食是常人要事,再偉大的思想家、文學家,論述前還是得先吃飽,才有力氣捻斷數莖鬚,苦思作文。也就是說由最基本的生理滿足,到思想的開創與藝術品味的提升,都得回到人間煙火,飲食為度。

日前翻閱舊書《浮生六記》,談到一般人對品味領悟之高下,小至觀魚鬥蟲,大至四海雲遊,皆關乎各人的天賦。其中有一段關於主人翁芸娘在飲食上的品味,「雖生活困頓,亦能以少許花費,約三五同好,曲盡文酒流連之樂。」其中最美的,當屬在南園席地而坐,對花烹煮小酌的描述,不輸今日風雅的櫻花樹下對飲,盡興會淋漓之美事。像這類與飲食有關的文學作品,古今中外不勝枚舉,例如法國作家普魯斯特,對於童年的甜點,一杯熱茶和一塊「馬德萊娜」,所組成的難以忘懷的無窮美味,讓他每想起,就彷彿墜入甜津津的孩童時代,瞬間「昔就是今,今就是昔,今昔結合,形成真正的時間。」這個蘊含有「馬德萊娜」熱茶的時間,是非常個人的普魯斯特生命時間,但散發著濃濃的凡間氣息。這些飲食記述,讓我們在芸芸眾生的共相中,經由對食物的細探,看見了世間各自生命的殊相與故事。

醫學告訴我們,人體有百分之八十的味覺經驗,皆來自嗅覺,鼻子能接受一萬種不同的味道,因在人體鼻黏膜處有非常多的感受細胞,若再加上與食物氣味綑綁的特殊人事物結合,就留下了某種食物與情感相對應的深刻印記。人的味覺有酸、甜、苦、澀、辣,用來形容人生的滋味也相當符合。但慶幸的是,大腦會自動幫我們過濾苦澀酸,留下美好的香甜,讓我們對難忘的食物,永遠保有懷念中的特別滋味。

之一:芫香魯麵

有記憶以來對食物最初且難以磨滅的印象,當屬一碗熱呼呼的魯麵,伴隨芫荽的香味。那是一個乍暖還寒的春天,太陽撥出一丁點雲層探出頭來,三合院中忙來忙去的大人,頻讚嘆:「那個活仙仔果然很會看日子!」這一天是大表姨的出嫁日,她坐在通鋪上的床沿,任二表姨將新竹蓬粉抹在她臉上,糊來糊去,只見一張白臉印著一張紅唇,記憶中有點像日本藝妓。廂房外榕樹下搭建而出的鐵皮屋廚房磚灶上,正咕嘟咕嘟的冒著煙氣,院子裡搭了一個紅白相間的塑膠布棚子,一群女眷忙招呼著前來迎親的男方親友在棚下休息。「再坐一下,魯麵就好了!」領著男方來迎親的媒人婆,喜孜孜地朝著眾人說。

大表姨要嫁到醬菜世家第三代,坐在通鋪上的她一臉不屑,「相親那天我就聞到那人一身的醬菜味,阿母!我一定要嫁他嗎?」舅婆慍怒:「這是什麼時陣了,還說這種話?嫁去將來是頭家娘有什麼不好?」大表姨低下頭,兩手搓捻著婚紗裙。「我保證嫁去不久,汝就聞不出醬菜味啦!」舅婆安慰她,二表姨接著說:「麥假啦!相親那天瞧妳一直朝他看!」姑婆這時端著海碗進來,那個香味把我從牆角不由自主地給吸出來,我好奇地踮起腳尖,想看海碗裡的東西。「我不吃,給她!」大表姨賭氣。「妳不偷吃點,新娘子是整天沒得吃的!」這天舅婆難得穿了件藏青底挑碎花紅的旗袍,頭上別著同色小簪花,看來甚是喜氣。「不吃也罷!阮做新娘時,也是餓一天!」

屋外塑膠布棚下,這時一陣騷動,「來喔!來吃魯麵!咱正港的台南魯麵!」哇!我眼前這碗應該就是魯麵了。昏暗的燈光下,清楚的看到魯麵上撒綴著幾朵小小的青綠芫荽,在熱氣蒸騰中散發陣陣誘人的香氣,摻滲著香菇、金針、肉絲三鮮味,包裹著嗅覺,包裹著整個屋子,混著新竹蓬粉的淡淡幽香。

第二年二表姨出嫁,同樣的場景再次出現,這次換二表姨坐在通鋪上落淚,大表姨挺了個大肚子,滿臉揶揄的說:「怎麼?是嫌棄人家?還是捨不得離家?」二表姨神情複雜:「我終於明白去年妳出嫁的心情!」大表姨笑著說:「朋友現在都叫我醬菜嫂,日後人家該會叫妳豆油嫂!」原來二表姨的媒人就是大表姨,她介紹了自家配合的醬油商給二表姨。大表姨說,無論醬菜或醬油,往後日子再難熬,總還有這兩樣可下菜。

大魯麵的香味又在三合院再度飄散,這次我看清楚了魯麵裡的五顏六色,有紅蘿蔔、白蘿蔔、白菜、香菇、木耳等,切成細絲,上面漂浮著黃澄結的金針。舅婆把肉片依序丟入湯裡,再次勾芡攪動,最後倒入大臉盆油麵,嘗了一口味道後,她臉上露出了滿意笑容。接著她在一碗碗盛有魯麵的小碗裡淋上黑醋,再灑上一丁點香菜,一年中思念的味道,立刻再度撲鼻而來,帶著強烈的歡慶氣息。過去這一年,舅婆家境好轉,魯麵上多了一隻剝殼橘紅的小鮮蝦。

這是箝在記憶底層對食物最初的難忘美味,在窮困的年代,即便吃一碗擔仔麵都是奢侈。早年母親多病,外婆以每月三百元的保母費,將我自小託付給舅婆,在台南陽光充足的這座古城,到處布滿長長曲徑幽深的巷道,太陽照不到的地方,散發著歲月陳腐與濕暗潮霉的氣味。在陰影下過生活的人習以為常,日子像醬菜般褐沉,對美味的追求從不敢恣意,一碗麵就算是一種幸福。

舅婆家租賃在狹窄蜿蜒的大銃街街尾,一座閩南灰舊三合院的左廂房,與幾戶人家共用一個正廳。一家嫁娶,等於數家人辦喜事,三合院熱鬧非凡,院子內外與正廳,大人、小孩無不捧著魯麵,呼魯呼魯的吸著麵條的歡樂畫面,至今難忘。

離開台南後,對魯麵的思念悠長暈黃,環繞著三合院的廂房老屋、通鋪和鐵皮廚房;那油光閃亮的湯汁,在塵封的記憶中不斷蕩漾,釋放出再也遍尋不得的獨自美味。

(本專欄不定期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