踢銅罐仔的人

過去,白天上班,下班後匆匆買菜入廚,然後,洗碗洗衣晾衣,家事都忙完後,開始對著電腦螢幕敲打現在與過去,愈夜手指愈亢奮,無數個幽靜的深夜裡,充分享受寫作,也充分被若干不易言傳的文字折磨,凌晨一兩點睡覺是常事,隔日上班中午不休息還是一條龍。

這幾年,龍已經退化成蟲。老花眼鏡配了三副,乾眼症時犯,飛蚊飄移,愈夜手指愈困頓,腦愈昏。時不時坐骨神經痛,醫生說不能久坐。血壓偏高,醫生說睡眠要充足。

這幾年,龍已經退化成蟲。老花眼鏡配了三副,乾眼症時犯,飛蚊飄移,愈夜手指愈困頓,腦愈昏。時不時坐骨神經痛,醫生說不能久坐。血壓偏高,醫生說睡眠要充足。

然而,對文字癡愛,寫作信念真誠堅持,不讀不寫,心就疏荒。為了走更長遠的路,謹記「用眼要像用錢,省著點。」減少熬夜,規律運動。

我在五十五歲退休前夕,認真數算餘生:設若身體機能正常運作,估計還有七千三百天可以四處走動讀書寫字。如今屆耳順之年,生命容貌逐日衰老傾塌,早已體會死亡無所不在,也許就在肩後,也許就要擁你入懷,稱得上有品質的人生真的只剩五千七百多天嗎?

曾聽幾位退休人士談起,一天時間那麼長,怎麼打發?早上去爬山,和山友泡茶聊天,中午吃飯,睡個午覺,起來到社區唱唱卡拉OK,或打打麻將,一天就過了。每次聽到那個「就」,心中便無限惋惜,自動把「就」替換成「又」。如果可以,把時間賣給我吧,五寸十寸都可以。

空想歸空想,最不濟定格指間流逝的時間,那麼搭車慢跑走路或爬山,口袋裡塞枝筆和小筆記本,靈光一現,於是記錄,回到電腦前,文章或補綴或增添;只是升格當了婆婆和阿嬤後,靈光成了廚房的油光,腦袋瓜閃現的常常是孫女不吃青椒、豌豆,媳婦孕期不吃韭菜,中午煮什麼,晚上煮什麼,五大類營養素都夠了嗎,冰箱還缺什麼,有時連明天要煮的也想好了,孜孜念念,彷彿出門還遛了一座廚房。

我喜愛寫作、喜愛閱讀,也享受為家人煮飯做菜的樂趣,卻也意識到獨處的時間愈來愈少,柴米油鹽逐漸規範了生活,擠壓了心靈空間和創作空間。阿盛老師數度對我說:「都已經二十九了,動作要快,趕快再出一本書。」盛師的子弟都明白,二十九不是數字,是一個隱喻,好比高齡產婦,婚後若想生育,那就快生,不要再拖了。上一本書是二○一七年出版,爾後,現實與理想共舞,進一步,退兩步,間隔四年,如今,一疊文稿即將付梓,感謝盛師對一個家庭主婦不時鼓勵與敦促,教她在揮鏟甩鍋弄孫之餘,沒有忘記回到書桌前。

我內向少言,但胸口有個故事時,很樂於以文字分享。這個故事通常很小很小,卻有一股感動排山倒海而來。比如,鎮上一家咖啡館向前麵店老闆承租時,收了幾隻舊碗,於我,碗已經不只是碗了;我得知,趕緊以書換回兩隻,〈吃一碗扁食麵〉於是成篇。又比如,陪母親和三姨去尋訪她們的娘家舊址,兩人的神情、對話織就了〈火車路腳〉。

幾年來的寫作態度如此,毫無計畫,許是一個遙遠的記憶蠢蠢而蠕,許是眼前的感動漲肥秋池,寫,真心誠意地寫,當字數累積成本,整理歸類,然後,以不可預期的面貌呈現給讀者。校稿時,再度沉浸往昔時光,又笑又淚。感謝阿盛老師的指導,林文義老師不時捎來的鼓勵。感謝昭翡總編的厚愛,方梓老師的推薦序。感謝蓓芳小姐和其他編輯工作者,讓踢銅罐仔的人順利踢出一個又高又遠,弧形漂亮的銅罐仔。(本文摘自《踢銅罐仔的人》,聯合文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