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來

後來的後來,失智症邁入晚期病程的媽媽開始時空錯置,頻頻問我:「阮阿爸呢?」「卡醬呢?(日語,意指母親)」反反覆覆,周而復始,不得答案不肯罷休,得了答案卻是另一個循環的開始。

我無言以對,既無法召回早在她十歲便離世的外公亡魂,更無從回答天寶年間細瑣舊事,隨口敷衍又難以應付她追根究底的詢問(怎會在五嗯坡?阿爸怎麼去那裡?)。更重要的是,在那些問題背後隱含的現實令人煩躁--她究竟以為我是誰?

忍不住半無心半有意地回答:「妳卡醬死了!」

「怎麼會?」媽媽的臉瞬間皺成一團,眼淚撲簌簌掉下來。「我都不知道!都沒有人告訴我!」

我低頭,靜靜反省,竟又如此輕易傷了媽媽的心。

還好十分鐘後,媽媽回復神清氣爽的面容,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似地再問一次:「卡醬呢?」

這次我懂了,標準答案只有一個。「在家裡。」我歪著頭乖巧地說。

媽媽微笑點頭,「那就好。」露出小時候看見我考一百分時欣慰的笑容。

然而故事仍未結束,一個答案開啟了另一個循環,她繼續問:「妳有常去看她嗎?」

一股火又冒上來,為什麼我要去看她?我是外婆死後二十多年才生下的啊。

「沒有,那妳有去看卡醬嗎?」我挑釁地直視著她,不無質問的成分。

「沒有。」媽媽低下頭,眉頭深鎖,十分懊惱。「我都忙著上班帶小孩,沒空。我也不知道怎麼去……」

鏘鏘--,我彷彿聽見背景音樂重重落下,大大的叉叉劃在我頭上,揭示著答案錯誤。

總是要等到這種時刻,我才願意醒悟,體認自己的幼稚。還好我仍有機會重來,十分鐘後媽媽又問:「卡醬呢?」

「在家裡。」

「妳有常去看卡醬嗎?」媽媽又問。

「有啊。」我語調上揚,笑得甜滋滋。

媽媽微笑,又露出我考一百分的笑容。

如果我夠聰明能記取教訓,或是夠乖巧得以抑制易怒不耐煩的脾氣,這戲碼就不致一再重演。可惜我從不是這樣的孩子。當媽媽陷入記得與遺忘的漩渦時,我同樣被捲入起起落落千折百轉的情緒風暴中,從煩躁不安、勉強壓抑到失控爆發,起承轉合依循公式完美演繹,而爆發後瀰天漫地如核能落塵般的罪惡感及自我厭惡,在蠶食啃咬心靈的同時,伺機等待下一波惡性循環的啟動。

我想我只是,太認真去看我所看到的,以致忽略更重要的。

彷彿我們母女關係的註解。

成長過程風風火火,與媽媽大吵鬥氣冷戰的橋段是日常基調,有時只是無心的一方挑起對方敏感神經,有時則是另一方蓄意反擊而直中要害,而結果是永遠的兩敗俱傷,還好過後總算雲淡風清,兩人還是手勾手話家常。

只是一直不能懂,不明白媽媽為什麼喜怒無常,為什麼口不擇言,想必她也不懂,為什麼其他兄姐聳聳肩無所謂或乖巧聽從的事,我偏要質疑偏要抗拒。

然而只能接受,那樣的對方,與這樣的自己。

時間的河靜靜流淌,當媽媽失智漸趨嚴重,記憶流沙般失去,曾自傲與自卑的被一視同仁沖刷得乾乾淨淨,經濟壓力及世故人情一併被篩得精光,責任的紛擾也被徹底棄絕,如同蜿蜒河流淘洗了雜質,過濾出情感的原相。

媽媽成了一個笑咪咪的和藹老婆婆,我這時才真正認識了媽媽。

剝開一層層世故的外衣,心智回到孩童的媽媽只剩下清澈的眼神與純粹的愛。天真地笑著,簡單地高興著。

見到我,她眼神陡地點亮,開心地笑成一朵花,呵呵笑個不停,肚子一層層肉團也隨之顫動起舞。像當年五歲的小姪子打開門看到我站在門口,咧開嘴開心跳起來離地面三尺的樣子。我還看見,術後在家休養的媽媽,無論身心如何疲憊,但只要我回來帶她散步,立刻點頭苦撐著從躺椅站起身,乖乖配合的模樣。

曾聽朋友提起,從小覺得自己母親是神經病,動不動為小事歇斯底里,心心念念金錢人情,言語凌厲苛刻,總是懂得何時在家人興頭上澆現實的冷水。直到母親癌末住院,竟呈現判若兩人平靜淡然的面容舉止。像是,人生走到最後一哩路,牽掛一生的世俗責任再與她無關,她終於能卸下母親的身分,好好做自己了。

平野啟一郎的『日間演奏會散場時』書中說:「貝多芬有一句話:『傍晚會看清一切。』在不知道花朵全開的樣貌下凝視的花蕾,等到知道花朵全開的樣子後,在回溯的記憶裡就不是同樣的花蕾了。因此,未來改變了過去。」

看見那樣的媽媽,我的過去也被改變了。

因此我想說出她想聽的答案,第一次答案不對沒關係,第二次我太情緒化對不起,還好她會忘記,還好她又重覆,我們下次再一起找出正確的答案。

也是在一次又一次的重覆後,我才醒悟,每一次重覆,是一個機會,讓我們可以重來。

好像,得了失智症的媽媽握有時間的權柄,得以按下重來鍵。改變過去。

當我再次對媽媽大聲而懊悔內疚不知所措;當我摸索不著媽媽思緒說錯答案讓她混亂的心加倍混亂;當媽媽連內心的驚惶傷悲都說不清楚,而我卻以憤怒防衛以否認抵抗時。

當眼前人一點點地剝離了自己,當我以為世界就要崩塌的時候。

媽媽重覆,問著十分鐘前導致衝突爆發的問題。以無辜的眼神。

彷彿在說,重來。

(我們重來好嗎。)

好,重來,時間倒轉,我們倒退行走,場景換掉布幕移走,燈光亮起,工作人員上前解釋腳本。

讓我們重新來過,我的答案不好,但不要緊,媽媽說,下次一定會有更好的答案出現。所以我們重來一次,不是這樣,我們重來。

我點頭,像拳擊擂台上掛在場邊的選手,在休息時間低頭領受教練的耳提面命,慢慢深呼吸,等待下一次開場的哨聲響起。

讓我們改寫結局。

未來改變了過去。

後來我漸漸從情緒風暴中全身而退,平靜乖順扮演任何她指派的角色,不再有起伏。也許是因為,在日復一日的重來後,我不再懼怕驚惶,幼稚得想與現實徒勞辯解。

又或許是因為,那重覆的詢問與回答、訴說與傾聽,其實是一種確認,媽媽還在,時光仍在,與說了什麼或誤解什麼其實都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