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三帖

圖/鄧博仁
圖/鄧博仁

野生

曾經我終年尋訪紀錄一年四季變化的小山,那幾乎杳無人跡的野徑,如今安好?

所謂的野,又如何?我發現在更多的三十多年前,小山應該曾經是一個小型農場,因為有種過玉米的痕跡,因為有種過竹筍的痕跡,因為有人工小溪的痕跡,甚至有荒煙青苔微小土地公廟的痕跡,不知何因,人們退出,荒野進入,包括這龍葵,除了那入山口門禁不嚴的老管理員,看也不看我一眼,還顧守著破落的小警衛室,所有的野花野草都早已偷偷溜進山區,早已占領視野了。

老管理員一樣看也不看一眼。

雲,就公然大膽的四季闖進,而風,走過那缺了門少了窗的警衛室時,還會停歇一下,看看雲跟上了沒有。

所有的野鳥更是野到根本不瞧老管理員一眼,想在警衛室的破舊屋頂上的野生植物中來來去去,打盹,或嬉鬧,都不必打聲招呼,因為牠們知道,警衛室只是擺設,老管理員久久才出現一回,吃完簡單的午餐後,沒事,就又下山去了。

下一回,何時再見到老管理員,不曉得。

可是,我其實很羨慕那老管理員,如果願意,他可以整日與所有的野生為伍,野生也會認為他也是野生的吧。那是曾經是我的夢想。

話說回來,老管理員他看管的是土地,不是野花野草如龍葵,和我。

因此,龍葵就也到在警衛室前後,在小山各處也能偶見,完全不將老管理員看在眼裡。

我發現龍葵數量雖少,卻也在野徑偶爾可見,它發黑發亮飽滿的小果實有點誘人,但引誘不了野鳥,和我,然則它卻是荒野的代表。好像有了龍葵,荒野才有了真正的野性。

我判斷一處荒野野不野,野生的龍葵那果實就會指點我。

捕手

約三十年前一個夏日,我躺在墾丁某處風呼呼吹著的曠野大草原上,心裡惦記的是如何紀錄這卑微的草與土地的親密故事。

而風,吹過太平洋,吹過墾丁海岸的風,也吹進大草原上。

我躺著,沒動,那時我希望我是一片雲,地上大草原的雲。

但我不是。

我只是感受到風罷了,同時貼近了草與土地罷了,因為草幾乎將我淹沒,我能很清晰看見近在眼前的草莖和草葉,以及抽長的根,它和土地的誓約,就是讓土地更扎實。

近距離地貼近草,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如此平常無奇的卑微植物,那一刻卻感到它長得雨天高,同時聞到陽光炙熱中草被蒸散的味道,有點澀,有點甜,更有點土。

沒錯,我清晰地聞到草與土地結合的味道,風在我與草的身上吹過,天空藍得像下過水的天然靛藍染布似的,幾塊雲就跑來湊熱鬧,在空中風裡探看。我身邊有一株高高的草莖,一隻果敢的細小蜘蛛竟然在草莖彎腰的上緣結一個網,網在風中顯得有點不濟有點破,不過還很堅持,如一支伸向天空探向風中的手,張網的捕手。

那是一支並不怎樣圓滿,和強韌的小網。

但它有何辦法呢?

風相對之下,有點強勁,吹得它搖搖擺擺,也吹得網上那細小蜘蛛宛如只能牢牢抓住自己的網線,不然就得被吹過千山萬水。

在草間,是有各種微小動物,但細小蜘蛛卻似乎看不上眼,由一根彎彎草莖構築的網,那麼細弱,那麼微小,那麼迎風飄搖似的捕手,能在風中捕捉住什麼食物呢?

至今,我依舊毫不懷疑這支由野草與蜘蛛合力組裝的捕手的能耐,除了捕捉小昆蟲,它還能捕捉天空,捕捉風,捕捉歲月。

後來,我也用約三十年時光織了類似的一張網,記憶的捕手,有的捕捉到了,但有的從網的縫隙中漏掉了。

不明

我喜歡獨行。在荒野獨行。

曾經如此,還樂此不疲。

因為,會出現不明的天候變化,不明的飄動捕鳥網,不明的老鷹追逐姿勢,不明的白鼻心吼叫聲,不明的老舊鐵夾陷阱,不明的幼小貓頭鷹背影,不明的密林中隱藏破敗鳥巢,不明的新出現小徑,不明的廢棄且長滿青苔小土地公廟,不明的竄進竄出竹雞啼叫,不明的為生計奔波灰背松鼠,不明的山谷對面林子裡槍聲,不明的遊蕩野狗,不明的幽暗雜亂竹林,不明的行蹤迷離八色鳥,以及不明的路邊野花草。

尤其是不明的路邊野花草,曾經的那本厚厚花草圖鑑,我只拿來藉由辨認名字,而不詳讀內容。因為我更喜歡蹲下身,去印記各種枝葉花果細節,姿勢,色調,結構,與棲生環境關係。

但後來,我還是經常會忘卻它們的名字,只記得它們的味道,後來,花草圖鑑也不知去處了,連味道也在嗅覺中變淡了,甚至消失了。

因為,我離開了荒野。

理由很難說清楚,就像獨行,可以讓思考在寂寞中醞釀,可以讓觀察在沉靜中明晰,可以讓紀錄在孤獨中積澱,在獨行中可以想像任何風吹草動的祕密,或意圖,如此的追逐與想念過程卻往往不具體的,但更有那種預期發現某些祕密的吸引力。

彼時,也許是對荒野的觀察紀錄已告一段落吧,所以暫時將整個荒野收拾起來裝在心中,裝在行囊裡,然後帶去城市和記憶的流浪中。這一帶一去,就超過三十年。

像不明的荒野路邊野花草,忘了名字,忘了味道,卻知道它們還深深滋長在城市中記憶中一樣,不明,不明地牢牢占據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