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我從谷底往上爬 蕭添益

蕭添益是電子工程師出身,思維邏輯也非常理性,他自我分析說:「我肺活量好,是天生的,還有一定的柔軟度,綜合體能也在水準之上,所以我可以跟年輕人一起爬。」
蕭添益是電子工程師出身,思維邏輯也非常理性,他自我分析說:「我肺活量好,是天生的,還有一定的柔軟度,綜合體能也在水準之上,所以我可以跟年輕人一起爬。」

今年6月,蕭添益憑著過人的攀登垂降技術,和與眾不同的搜救邏輯,成功營救失聯10天的山難者,和夥伴獲得山難者家屬提供的2百萬元搜救獎金,成為聲名大噪的救難英雄。

他曾是擁有許多專利發明的電子工程界高階主管,意氣風發,堅信未來可以靠自己規劃掌握;卻因創業失敗,人生一路下墜,失業負債、妻離子散,一切歸零。

如今,他自認是努力的人生攀登者,情緒不見大喜大悲。他走入山林,越爬越狂,一步一步向上;此刻在他眼中,見山不是山,而是另一段可以讓他重返巔峰的人生旅程。

農曆7月,我們跟著高山嚮導蕭添益入山,目標是海拔3,607公尺的奇萊北峰。那裡地勢陡峭、岩壁破碎,因對流旺盛,氣候變幻萬千,是台灣山難、死亡人數最多的山域,有「黑色奇萊」之稱。凌晨3點,我們從成功山屋的溪谷出發,微弱的頭燈照亮被頁岩覆蓋的山路,每個腳步都會踩落碎石,稍不留神就跌下千呎懸崖,加上裸露岩壁,毫無植被灌叢,視覺驚悚狂敲著心跳,我們戰戰兢兢地挪移四肢,在10度低溫下很快就汗流浹背;反觀蕭添益以細碎步伐穩踏石坡,不費吹灰之力拾級而上,如履平地。

看起來不苟言笑的蕭添益,在帶領我們登山時,展現了滔滔不絕、詳盡導覽的嚮導功力,也會插科打諢,發揮幽默感。
看起來不苟言笑的蕭添益,在帶領我們登山時,展現了滔滔不絕、詳盡導覽的嚮導功力,也會插科打諢,發揮幽默感。

蕭添益小檔案

  • 出生:1964年生於宜蘭

  • 學歷:美國休士頓大學企業管理碩士

  • 重要攀登經歷:2018年獨攀列寧峰、阿拉阿恰冰攀; 2019年完成凱蘭特崑山北峰東南脊(史丹利脊)首登、品田山南壁首登、奇萊北峰西北壁(黑暗微光)首登;2020年聖稜線經典路線首登

救難英雄 自傲是百萬分之一

過去政府以管制之名限制登山,去年因應民意開放山林,加上疫情影響,登山人口激增。今年6月屏東棚集山發生山難,獨自登山的屏安醫院副院長楊欣正失蹤多日,搜救單位出動上千人次搜尋未果,楊欣正家屬提供200萬元懸賞獎金,終在失蹤第10天,被蕭添益和夥伴洪華駿尋獲,奇蹟獲救,蕭添益成了救難英雄。但幾天後,有人指控蕭添益抄襲搜救路線,是在割稻尾。

蕭添益(左)說,他和夥伴洪華駿(右)參與搜救楊欣正(中),是因2組朋友分別傳訊給他,加上他的登山團因連日豪雨取消,才有空檔,這安排正如他的名字,是「天意」。(翻攝畫面)
蕭添益(左)說,他和夥伴洪華駿(右)參與搜救楊欣正(中),是因2組朋友分別傳訊給他,加上他的登山團因連日豪雨取消,才有空檔,這安排正如他的名字,是「天意」。(翻攝畫面)

蕭添益在我面前解釋:「說我們盜取路線?以我們的攀登能力,要去哪就去哪,不用人家告訴我。」他語調平穩,卻難掩一股神氣。多數搜救者會從山頂或最後聯絡點發散尋找,但他計畫第1天就用繩索垂降到最深溪谷搜尋,第2天到第二深溪谷,果然第3天,他們在第三深的溪谷瀑布旁找到失蹤者,「有人說他們搜過最深的溪谷,我不信,搜救軌跡會互相分享、避免重複,這都有證據。而且我們一天能攀登、垂降各1千公尺,我敢說台灣不超過23個人有這能力,為什麼是23個?因為百萬分之一。我就這麼自傲,如果你有這種能力,我一定知道。」

言談霸氣的救難英雄個頭卻出奇嬌小,60公斤的精瘦身材,相襯之下有雙又大又黑的手掌,指頭粗礪得像山谷皺褶,皺褶自手臂趨緩綿延至頭頸,轉成飽經風霜的細紋,布滿剛硬線條的臉部,色彩斑斕的頭巾使他整個人精神矍鑠, 他年紀的確不小,56歲了,會知道要從山區下切深谷尋人,只因他也曾從人生路上跌落至谷底。

風雲人物 年少領導各式活動

蕭添益出生在宜蘭的小康家庭,父母忙著做生意,他在五個兄弟中排行老三,在家「沒人關注也沒人管」,因此從小在外成黨結派,「我喜歡成為小團體的頭,才不會被人欺負。」

他考進當時錄取率僅1%的台科大電子工程系,也一路擔任班代、學會會長,大學時加入登山社,擔任社會服務隊隊長,堪稱校園風雲人物,「我敢說,我是全校最有影響力的3個學生之一。」

蕭添益大約15年前,參加台北國際電腦展。(蕭添益提供)
蕭添益大約15年前,參加台北國際電腦展。(蕭添益提供)

當慣領袖的人偶爾也想主導訪談,談到過去常說「這不重要」就草草帶過。他大學室友王金國透露:「他從大學就是自信滿滿的人,企圖心強,對人生有規劃。當社會服務隊隊長時,領導2、300名來自各科系的隊員,舉辦多次偏鄉服務,就連野百合學運,他也是校際代表,很有領袖特質。」學運分子不走政治,反而踏入掙錢的行列,畢業後當宏碁工程師,又去美國念MBA,回國結婚生下1子,人生旅途一路向上,從高級工程師升到知名工業電腦大廠的研發副總,平步青雲。

40歲是他人生巔峰,事業順利,財力雄厚,他堅信人生藍圖就如產品路線圖,可以規劃管理,命運如工程,可以靠自己掌握;就像此刻他帶著幾乎沒有百岳經驗的我們,克服陡峭險坡和心理恐懼,一路登頂黑色奇萊。我們登頂後興奮異常,對比是他的面無表情,彷彿一切胸有成竹,皆在他規劃掌控下,毫無懸念。

創業遇挫 負債百萬妻離子散

黑色奇萊的峰頂是一片耀眼光亮,環顧四周視野遼闊,陽光如拍打在臉上的熱浪,我們正在細數中央山脈的各座山頭,一轉眼,雲霧瞬間捲起,眼前只剩一道白牆。我們旋即下山,整備揪緊的心緒,再度面臨數百米崎嶇陡坡和恐懼深淵,我們聘僱的協作(負責將物資揹到山上的人)說,這段短路普通人要花1小時,蕭添益只要30分鐘。蕭添益轉頭卻說,他只要15分鐘,說完揹起十來公斤裝備,蹦蹦蹦地跳下山。

畢竟他速度太快,沒人知道他確切花了多少時間下山;但確定的是,他從人生頂峰摔落谷底,只花了3年時間。

2005年他志得意滿地與人合夥創業,生產工業電腦系統;卻在2008年碰上全球金融海嘯,「我以為自己能撐過去,做好售後服務,留下好名聲。但我是錯的!當時若宣布破產,還能持盈保泰,結果我越撐越慘,至今還有好幾百萬元負債。」

2012年他收掉公司的爛攤子,放低身段重新求職,從副總、協理、經理,一路向下面試到顧問、資深工程師;但整個產業崩盤,「我原本年收入有2、300萬元,後來只剩十分之一,所有食衣住行都要重新界定。」人生確實不是產品線,說停就停,而是骨牌效應,失業、負債,妻子和他打離婚官司,爭財產、房產、扶養費。一下子妻子、孩子、房子、銀子全都沒了,他不願多談細節,只平靜地說:「一個墜落就一切歸零,我再也不相信生涯是可以規劃的。」

轉職嚮導 尋回個人存在價值

人生太難了,他開始瘋狂爬山,一爬十多天,「一開始純粹想走出去,爬了一座山,就想爬得更多、更遠、更快,然後不想回家,回到市區就很煩心,山裡像一個可以逃離的地方。」山友見他爬得勤,推薦他當兼職高山嚮導,「雖然打工收入微薄,但我能做就做,一方面賺錢,一方面是解脫,知道自己在社會上還有存在價值。」他假日帶隊登山,平日也兼差教攀岩、溯溪,漸漸在山裡找到歸屬感,1個月超過一半時間都在山上,6年前轉職成專職的高山嚮導。

登頂後有什麼慶祝儀式?「沒有,拍照而已,我不論高興和難過都是3分鐘,情緒很快就過去。」確實,鋼鐵般的男子談起過往失敗,絲毫不著悽苦埋怨的神情,而是眼神堅定向前說:「我以前真的非常有自信,認為我什麼都能做,現在我知道自己不是無敵的,真實人生就是這樣。」唯有談到讀高中的獨子,他臉部線條才有分毫軟化。他自認對兒子有愧,沒讓他過到好日子,夫妻離異後也無法時常陪伴兒子,「我每年會帶他去環島,住香客大樓和派出所的露營場,不用錢,或參加免費夏令營。我經濟狀況不好,但會買便宜食材,煮很好的晚餐給他,讓他知道有人關注他。」

蕭添益的人生路上曾經自信滿滿,也曾一度迷失,最終在山林原野間重拾過往的自信。
蕭添益的人生路上曾經自信滿滿,也曾一度迷失,最終在山林原野間重拾過往的自信。

感傷的話題匆匆結束,談回登山他又精神一振,說:「年輕時登山,我設定目標,挑戰並克服;出社會後,那是我練身體的地方;後來,那是我逃避的地方;現在,我嘗試去爬別人沒爬過的路線,就像回到年輕時,盡可能去嘗試與克服,那讓我感覺到存在!」比起難料的人生,登山更易規劃、掌握,預測路線。去年3月起,他陸續完成凱蘭特崑山北峰東南脊、品田山南壁、奇萊北峰西北壁,和聖稜線經典路線等四條首登路線,在攀登界留下紀錄。他把奇萊北峰西北壁的首登路線命名為「黑暗微光」,他說:「很多攀登前輩在那犧牲,我希望讓大家知道,它是可以被克服的,用完攀的一點微光,照亮那黑色的歷史。」也像是紀念他那段深不見底的黑暗人生。

攀登不輟 預計直播攻佳陽山

那你人生爬到哪一階段了?「我不知道!」他毫不遲疑地說。至少從谷底向上爬吧?「也許吧,你永遠不知道未來!」那走出陰影了嗎?「應該是吧。」不確定的口吻遲疑了5秒,他改用一種登頂者的語氣說:「我不但走出來,還嘗試在另一個領域有些成就,我不是為了留名,也不是英雄人物,我只是一個努力的攀登者,我以前不斷在電子工程領域創造發明,現在是不斷嘗試新的攀登路線。」

蕭添益自認有懼高症,他說:「懼高症是人類得以存活下來的優點,它確保我的安全,讓我利用繩索、裝備,保護自己不會過分冒進。」
蕭添益自認有懼高症,他說:「懼高症是人類得以存活下來的優點,它確保我的安全,讓我利用繩索、裝備,保護自己不會過分冒進。」

從奇萊北峰返回登山口的路程不輕鬆,要下切到谷底的黑水塘山屋,再爬升翻越一座山頭。我們一路穿梭稜線、石坡、溪谷、山林、泥沼,體力急速消耗,只能專注眼前的步伐,但求平安返家;蕭添益走在前頭,卻不停想著另一座山頭,他說:「接下來我要爬佳陽山,那像一把向上插的劍,看起來很驚險。我不但要首登,我們還可以合作直播,台灣沒人做過攀登直播耶,這一定會有收視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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