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紀宇專欄：《被踹下樓梯的那天》一部「國家機器」的暴力運作負面示範

閻紀宇

統獨爭議對峙轉為衝突，政治運動引發警察暴力。當平凡男女市民遇上全副武裝警察，強拉、狠踹、猛推、硬撞、猥褻，甚至抓住手指一根一根拗折……今年「世界公視大展精選」有一部西班牙記錄片《被踹下樓梯的那天》，應該會讓台灣影迷特別有感，想到香港從6月延燒至今的反送中風暴，想到台灣發生在5年多前但至今餘波蕩漾的「太陽花學運」。

《被踹下樓梯的那天》（La gent de l'escala，The People on the Steps）片名原意是「樓梯上的人們」，去年10月1日在西班牙首映。2年前的同一天，西班牙東北部「加泰隆尼亞」（Catalonia）自治區舉行一場公投，選票上只有一個問題：「你是否希望加泰隆尼亞以共和國型態成為一個獨立的國家？（Voleu que Catalunya sigui un estat independent en forma de república?）以及「是」（Sí）與「否」（No）兩個方格。

就算在自由民主體制穩固的國家，「獨立公投」也往往被視為洪水猛獸；在「大一統」意識強烈的國家更是如此。加泰隆尼亞這場公投遭到馬德里（Madrid）中央政府全面反制，透過憲法法庭宣告公投明顯違憲，嚴禁自治政府以公家經費資源辦理選務，調派上萬名鎮暴警察進駐（因為加泰隆尼亞當地警力消極抗命）。

投票前夕，首府巴塞隆納（Barcelona）滿城風雨。10月1日當天清晨，許多民眾來到包克拉里斯中學（IES Pau Claris）二樓的投開票所，大批鎮暴警察隨即進入校園，準備阻止投票、查扣投票箱，但民眾並不打算輕易放棄投票權。就在那道從二樓通往一樓的樓梯上，衝突迅速爆發，在場者全被捲入。

2019年「世界公視大展精選」台中場12月13日登場（公視）
2019年「世界公視大展精選」台中場12月13日登場（公視）

2019年「世界公視大展精選」台中場12月13日登場（公視）

《被踹下樓梯的那天》就是21位民眾從事發到事後的見證。驚心動魄的畫面其實帶有一種荒謬感：西班牙警察顯然訓練精良、指令明確、執行徹底，但問題在於，他們對付的不是恐怖分子或武裝分子，而是平平凡凡的男男女女；他們要查扣的不是汽油彈或槍械，而是幾個裝選票的塑膠箱。換言之，他們的暴力與他們的目標完全不成比例。這，或許才是本片真正驚心動魄的地方。

根據西班牙《國家報》（El País）報導，隨著投開票所警察施暴畫面開始登上媒體，馬德里當局也不得不緊急煞車。只是為時已晚，已有1000多位民眾、100餘名警察受傷。加泰隆人（Catalans）與卡斯蒂利亞人（Castilians，西班牙主要民族）糾結數個世紀的歷史恩怨，又多了一道深刻的裂痕。許多加泰隆人看著這一幕，聯想到的恐怕是1930年代末期西班牙內戰（Spanish Civil War）的殘酷殺戮，以及戰後的打壓與歧視。

西班牙東北部加泰隆尼亞自治區獨立公投之後，與馬德里中央政府劍拔弩張，總理拉霍伊全力阻擋（AP）
西班牙東北部加泰隆尼亞自治區獨立公投之後，與馬德里中央政府劍拔弩張，總理拉霍伊全力阻擋（AP）

西班牙東北部加泰隆尼亞自治區獨立公投之後，與馬德里中央政府劍拔弩張，總理拉霍伊全力阻擋（AP）

儘管加泰隆尼亞擁有獨特且自豪的語言、文化與傳統，但長期民調顯示，「鐵桿獨派」頂多只佔4成5左右，多數民眾還是希望與馬德里當局維持自治區─中央政府的關係。更值得注意的是，就連「統派」也有許多人認為，透過公投表達意見不是壞事，馬德里當局不必鐵腕阻擋。2014年9月的蘇格蘭獨立公投就是一個模範：過程和平有序，結果（44.7%贊成、55.3%反對）讓雙方都能接受。

2017年的加泰隆尼亞公投，在馬德里中央的強力壓制之下，「統派」政黨呼籲支持者全面杯葛，投票率只有43.03%，結果更是一面倒：92.01%贊成、7.99%反對。獨派政黨當家的自治政府騎虎難下，儘管拿不出具體可行的「獨立路線圖」，儘管1000多家企業已經「用腳投票」，但還是硬著頭皮，在10月27日「宣布獨立」。

西班牙東北部加泰隆尼亞自治區獨立公投之後，與馬德里中央政府劍拔弩張，不過兩個各披著加泰隆尼亞孤星旗（左）與西班牙國旗的小女孩，還是可以牽手回家（AP）
西班牙東北部加泰隆尼亞自治區獨立公投之後，與馬德里中央政府劍拔弩張，不過兩個各披著加泰隆尼亞孤星旗（左）與西班牙國旗的小女孩，還是可以牽手回家（AP）

西班牙東北部加泰隆尼亞自治區獨立公投之後，與馬德里中央政府劍拔弩張，不過兩個各披著加泰隆尼亞孤星旗（左）與西班牙國旗的小女孩，還是可以牽手回家（AP）

面對西班牙民主化40多年來最嚴重的政治危機，馬德里中央強硬反擊，依據憲法收回加泰隆尼亞的自治權，自治政府主席普吉德蒙（Carles Puigdemont）流亡比利時，多名獨派領導人鎯鐺入獄。「加獨」看似一敗塗地，但馬德里中央並沒有解決任何問題；保守派人民黨（PP）總理拉霍伊（Mariano Rajoy）的政府，在隔年6月因貪腐垮台，加泰隆尼亞也付出經濟成長停滯、內部持續分裂的代價。

今年10月，被囚的12名獨派領導人有9人遭定罪判刑，刑期9至13年，支持獨派的加泰隆尼亞民眾大舉走上街頭，再度與警方爆發衝突，而且暴力情況遠較以往嚴重。至於普吉德蒙，至今仍是返鄉無路，成了流亡的政治犯。另一方面，近年的幾次選舉顯示，支持獨立的民眾雖然減少，但較為團結的獨派政黨還是能掌控自治議會與自治政府，讓馬德里中央芒刺在背。

西班牙支持加泰隆尼亞獨立的民眾18日湧上巴塞隆納街頭，與警方爆發激烈衝突。（AP）
西班牙支持加泰隆尼亞獨立的民眾18日湧上巴塞隆納街頭，與警方爆發激烈衝突。（AP）

西班牙支持加泰隆尼亞獨立的民眾湧上巴塞隆納街頭，與警方爆發激烈衝突。（AP）

拉霍伊垮台之後，左派工人社會黨（PSOE）接棒執政，但新總理桑切斯（Pedro Sánchez）始終難以維持政權穩定，東拼西湊才能維持眾議院多數席次，今年兩度舉行大選，仍然無法單獨執政。與前任相較，桑切斯對加獨政黨沒有那麼強烈的敵意，雙方曾經合作。但近年西班牙民粹民族主義勢力日益高漲，極右派「聲音黨」（Vox）已躍居第三大黨，馬德里中央與加泰隆尼亞地方的對話恐怕仍是困難重重。

回頭來看，2017年10月1日，巴塞隆納的包克拉里斯中學，世人看到所謂「國家機器」示範暴力如何運作，但卻是一次粗糙、無效的示範。馬德里中央徒有憲法、法令在手，但缺乏政治處理的智慧與意願，既不能防微杜漸，也無法力挽狂瀾，足為其他民主國家炯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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