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默專欄】遛狗人與美國民族主義

雁默/自由撰稿人

對一些偏好自由主義的台灣菁英而言,民族主義與國家主義(或愛國主義)幾乎是同義詞,並是一種過時的文化產物,然而對西方國家而言,尤其是美國,主流精英普遍認為兩者不能混為一談,因為民族主義者往往是受到種族與民族優越感的驅動,而非出自對國家的熱愛。再者,西方並未完全揚棄民族主義,只是台灣菁英幾乎對西方保守的一面避而不談。

現在,「獲益於」美國的大力打壓,中國人普遍對美國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作為在地緣政治與全球金融體系製造混亂的禍首,美國不再是中國(主要的)學習對象,對美國仍以「實力地位」自居也不再買帳,從官方至民間,中國以不同的方式全民動員應對美式攻擊。

另一方面,西方與美國在盤點自己剩餘的優勢後發現,尚不足以應對走「舉國體制」路線的中國大陸,於是乎,他們企圖復興民族主義,好武裝自己,防堵「地球中國化」。

而站隊於西方的台灣菁英,無論出於無知或偏見,則愈來愈無法辨認「這種美國」。

中國民族主義你懂,但美國民族主義是什麼?

美國「國家評論」(National Review)網站最近有篇文章「我們還能是民族主義者嗎?」(Can We Still Be Nationalists ?)十分有趣,值得所有東亞國家參考,尤其是兩岸。順帶一提,「國家評論」屬於美國右翼媒體。

該時評主要在評論即將出版的一本書「民族主義之後(或稱後民族主義)」(After Nationalism),副標是「作為分裂時代的美國人」,該書作者是塞謬爾.戈得曼(Samuel Goldman)。有趣之處在於,時評作者(DANIEL E. BURNS)對該書整理美國民族主義歷史的努力與成果予以表揚,卻對其結論加以批判與否定,時評文的本身,可說完美演繹了「作為分裂時代的美國人」,也凸顯在思想上團結美國的舉步維艱。

美國歷史短,種族成分複雜,又沒有遭外族欺凌侵略的經驗,對世上的民族主義國度而言,美利堅根本沒有合適的土壤,民族主義從何談起呢?美國菁英對此也心知肚明,談此話題總顯尷尬,但在大分裂的時代,川粉都帶槍衝進國會了,團結已是當務之急,硬擠也要擠出一個美式民族主義來。

拜登在推銷其基建法案的說詞是:團結和動員整個國家來應對我們這個時代的巨大挑戰。什麼巨大挑戰?氣候危機與「專制中國的野心」。

白話說,對付中國還有一絲可能讓美國內部團結,沒有中國,美國則毫無團結可能。連大撒錢的基建法案,至今都還充滿矛盾與爭議,可見美國根深蒂固的分歧病,連強敵中國都「治」不了。

歷史上的美國民族主義

「民族主義之後」這本書爬疏了歷史上美國民族主義的三種途徑:其一是英格蘭清教徒的「基督教共和主義」(Christian republicanism);其二是「大熔爐主張」(Crucible);其三是「信條」(Creed)。

前兩者大家都熟,就是以宗教團結美國,以「民族大熔爐」的概念,整合出多種族下的國家認同。第三個途徑是指在宗教與民族分歧下,以「共同的政治原則」團結美國人。該書作者強調,此三者在概念上是有所重疊的,因為解釋起來費篇幅,所以我用我的話概括之:

「美國人是上帝的選民」,「來美國的人,都是上帝的選民」,「在美國分享共同政治信條的,都是上帝的選民」。重疊之處就是「上帝的選民」。

這三種歷史途徑承先啟後,共構了非美國人都熟悉的「美國例外論」。

然而,作者戈得曼認為這三種途徑都已不合時宜,每條路上都有分岔路,分歧x分歧x分歧=無可救藥的分歧。事實上,他根本反對「當前的民族主義復興」,無論其論調出自保守派,或自由派。戈得曼主張,應避免在全國範圍內「制訂和追求一致的目標」(就是不想抄中國作業),但應另外尋找替代選項。

該書認為美國民族主義的引擎是戰爭與教育。戰爭一再重塑何謂「忠誠的美國人」以及「為何而戰」據以形成國家認同。教育則定義何謂「愛國主義」,青年扛起槍枝是要守護什麼?據以排除雜念,思慮精純地將生命奉獻給國家。

「別問國家能為你做什麼,而要問你能為國家做什麼」,美國前總統甘迺迪的名言,出自於美蘇冷戰的高峰期,他的任內出現了古巴危機,讓美國人第一次感受到什麼是近在咫尺,迫在眉睫的生存危機。這便是戰爭逼出民族主義的一個例子。

這裡先中斷對戈得曼的討論,不妨檢查一下美國隨後的轉變。

和平下的分歧

只是,到了冷戰末期,近在咫尺的是和平,美國總統主要想搞定的是國內問題,於是雷根便在第一次就職演說中說了一段名言:在當前的危機中,政府不是解決我們問題的辦法;政府才是問題所在(In this present crisis, government is not the solution to our problem; government IS the problem) 。

美國轉向小政府主義,官方主張擴大自由,取消各種管制,近於老子所說的「無為而治」—— 無為不是不管,而是少管,不是無政府主義,而是小政府主義,也可以看做中國式的自由主義 —— 反對政府過度干涉民間活動。這主張讓民間能量大噴發,開啟了隨後的全球化浪潮,另一方面,這也是美國藍領階級惡夢的開端。

而後,蘇聯解體,美國便在友善的雷根主義下度過了順風順水,意興風發的20年,不需要強調團結,政府只需在意如何在全球範圍內幫企業搶錢,直到蓋達組織撞毀了雙子星大樓(Twin Towers),這個象徵雷根成就的金融雙塔。

美國兩大黨的分歧道路,發生於大約1960年代直到1990年代。在60年代之前,還有所謂自由派的共和黨勢力,以及保守派的民主黨勢力,兩種勢力是兩黨合作的橋樑,促成團結,讓政策能較為順利地產生。

然而,自甘迺迪的繼任者詹森(Lyndon Johnson)開始將民權作為民主黨志業以後,民主黨內的南方保守派紛紛投奔了共和黨,然後將共和黨內的自由派逼去了民主黨,自此這兩大黨便水火不容,合作愈發困難。

這是一個「油水分離」的漫長過程,雷根政府便是處於兩黨漸行漸遠的時期,當時還殘存一些自由派共和黨人與保守派民主黨人,合作之橋尚未全斷,因此還能順利推行若干重大政策,持續小政府主義。到了民主黨的柯林頓總統時期,尚存「雷根餘溫」,柯林頓甚至宣稱「大政府時代」已結束,但到他執政後期,兩黨合作已窒礙難行。直到蓋達組織控制了美國客機,「911」了美國,小布希便以復仇之戰號召團結,兩黨才在某些對外政策上同仇敵愾。

確實,對外戰爭或能促成美國團結,但中國與阿富汗塔利班的實力差距有若雲泥之別,中美打不起熱戰,甚至連美蘇規格的冷戰都做不到,川普只好說中國偷了美國人的工作,玩「誠實價值」,搞極限施壓,最後非但「壯志未酬」,還上演國會內戰,成就史上最難堪的「美國不團結」。

未敢與中國一戰,又從中東撤兵的美國,一時間似乎無法再以戰爭促團結;詹森為解決種族問題,以兩黨大分歧為代價而推動的民權志業,半個世紀後仍出現「黑命貴」運動,而種族內戰,肯定無法促成團結。

這樣的美國,只剩「教育」一個引擎推動團結,但其教育現場又是什麼狀況呢?

關你的狗什麼事?

這新聞我是從「紐約時報」雜誌上看來的。一名美國婦人向雜誌的倫理學家專欄投書,求教專家,她與丈夫雇用了一名遛狗人幫忙遛狗(多麽好的職業),婦人誇讚該遛狗小姑娘既可靠,又負責,還很善良。然而,朋友跟她咬耳朵,說這小姑娘是川粉,常在臉書上對自由派與移民「咆哮」。顯然是自由派的婦人對於是否該繼續僱用川粉小姑娘,感到遲疑了,所以求教專家。

專家首先表示了同理心說,誰都不願意為令自己反感的組織提供資金,我們寧可這樣的組織不存在。然後甚至提出了數據:在 2017 年對 1,000 名美國成年人進行的一項調查中,20% 的民主黨支持者和 15% 的共和黨支持者同意,如果大量共和黨人和民主黨人分別死去,這個國家會變得更好(我開始喜歡這專家了)。

只是,讓壞人更窮,是個好方法嗎?

專家話鋒一轉說:就業穩定與政治言論自由同等重要,因政治觀點而懲罰員工的經理,是在實施職場暴政。小姑娘得到了錢,妳的狗得到照顧,妳的寵物並沒有因為照顧人的政治觀點而受到影響。專家的話其實一句就行了:關你的狗什麼事?

回到戈得曼,他反對美國復興民族主義,取而代之,他認為團結美國人的良方是敦促大眾對於某些「共存原則」展示共同尊重,其共存原則指得是羅爾斯(John Rawls)式的自由主義。

羅爾斯自由主義,簡言之就是高舉民權的正義論,合理化「公民不服從」,人人平等,個人利益優先於集體利益,用中國人更懂的說法就是,即便是星辰大海的宏大敘事,亦不能侵犯個人權利,寧可犧牲大我,也要完成小我。

羅爾斯自由主義是現代美式思想最大資源庫,美國人可以在法庭裡聽到法官引用羅爾斯正義,也可以在戲院的大螢幕看到嫌犯說「我有權利XXX」,台灣人也可以看到法官以「公民不服從」為由無罪開釋太陽花。大家都記得法蘭西斯.福山批評美國防疫不佳,是因為人民普遍不信任政府吧?其根源正是羅爾斯自由主義 …… 他們在喊「我有權利不戴口罩」。

倫理學家對「遛狗人」問題的開釋,也是羅爾斯自由主義,其說法對遛狗人很是公平正義,甚至照顧到狗的權利,但有礙自由派團結反抗川普,更無法促成自由派婦人與遛狗小姑娘的團結。個人權利與集體權利的問題沒有絕對是非,而往往只有選擇。

「國家評論」時評人批評戈得曼的結論可說正中要害,他痛批:如果說有任政治觀點阻礙了團結,那就是羅爾斯自由主義。我猜這位時評人好不容易將書讀到最後,卻看到這種荒謬的結論是一肚子窩火。

這是邏輯悖反,無論政治意識型態為何都應承認,團結的基礎就是集體主義,任何凌駕於「大我」之上的東西,可以很瑰麗,也可以很崇高,但就是有礙團結,怎麼會有一種反集體主義的團結模式呢?有哪個團隊運動是宣揚「小我」的嗎?

從這個角度看美國教育現場,即知崇尚個人權利的歷史老師 —— 這個最能宣揚愛國的角色 —— 為何要解構愛國主義敘事以彰顯其政治正確了。只要歷史老師鄙視愛國主義,民族主義,集體主義,美國青年就很難欣賞「完成大我」的風景。

倫理學家的任務並非促成團結,但歷史老師卻可能是花錢僱用遛狗小姑娘的人,從團結的角度來看,「關你的狗什麼事」就是一種雜念,也是「國家評論」這篇保守派文章的要旨:民主黨自由派過度標榜人權,就是阻礙團結的禍根之一。

誰對誰錯呢?沒有結論,所以美國很難團結。

新聞照來源: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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