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粥之事

台語的「食粥」,北部腔與南部腔,大不同。明明說的是台語,明明說的就是「粥」,北部腔恥笑南部腔,南部腔又認為自己的發音才是正確。光光說個「食粥」,恐怕就能爭論到北南各自獨立。

幸好我不喜吃粥。

小時候,只要吃粥,我必苦著一張臉,甚至拒食。為此,母親不得不為我再準備白飯,她心覺得麻煩,老是烙下「你是客家人,客家人才不食粥」的狠話。每回聽到這句話,我就想哭,有一回真的也哭了。全家人都吃得下粥,全家人都是閩南人,唯獨我不吃,顯然我根本不是這家人的親生孩子。為了找到證據,我翻找了戶口名簿。那時大字不識幾個,約莫只看懂了我的名字與全家人的名字,偏偏我的名字上頭正好有個小印章子。為此,更是篤信,畢竟印章子比不食粥更確鑿。

後來,我才知道幾乎每個人都曾篤信,自己不是父母親的親生孩子。

幸好我很快又堅信,自己鐵定是這家人的親生。

我的祖父活到九十八歲高齡。以往,每每有人來探聽他是吃了什麼才如此長壽,母親必說:「食的是糙米粥。」母親還會殷切教導煮食的方法,說是必選用糙米,再加上排骨、紅蘿蔔,熬煮成粥,三餐食之。

我的祖父為何吃這個粥,母親也會說個來龍去脈。他老人家固定清晨三、四點起床後,晨走。一回天色太暗,被路上工程用的鋼筋絆倒,以為沒事,直到感覺小腿冰涼,一摸才知道流了血。他硬是走回家,才被送到醫院。幸無大礙,但已見骨折。醫生說年紀大的人,骨頭不易癒合,只能聽天由命。母親硬是不信,去市場買菜時打聽到排骨糙米粥極好,為了讓味道不至於太腥,又加了紅蘿蔔。沒想到祖父吃了幾個月,複診時竟發現骨頭已癒合,從此更是堅信地吃下去。

母親也更堅信紅蘿蔔排骨糙米粥可治百病。我的鼻子過敏,母親也要我嚐嚐;我的氣虛頭暈,母親也要我試試。偏偏是粥,我怎麼也無法下口。唯有真的生病到無力起床時,才想喝很稀,稀得像水的粥。

去了日本讀書,才知道日本人也不吃粥,並不是不喜歡,而是喜歡得不得了。但不知誰規定的,只有生病的人才能吃粥,還有新年時為了除病逐穢才吃七草粥。至於,吃涮涮鍋時,吃到最後,把白飯放進鍋底煮,起鍋前再打顆蛋的,不叫粥,而是雜炊。事忙時,盛一碗電子鍋裡的飯,放些漬物,再倒進泡好的綠茶,吸哩呼嚕吃完的茶泡飯,也不叫粥,還是飯。

那到底煮粥該用煮好的米飯?還是生米呢?有人認為拿米飯煮,省事省瓦斯。也有人堅信生米熬煮的,才能稱之為粥。

幸好我不喜吃粥,也不必理會米飯煮的好,還是生米煮的好。

幾回鬧了胃腸炎,醫生告誡我,食粥會讓胃腸更不好,得食米飯,才能細嚼慢嚥,少量多餐,不要讓胃腸造成負擔。我連忙點頭稱是,心裡想著,幸好我不喜吃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