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事

走入市場,又見釣魚人。我思忖起來,還要再買嗎?

幾周前,在市場初見一陌生魚攤,幾個保麗龍盒直接擺在地上,反放的盒蓋裡鋪著碎冰,幾條我識與不識的魚在上頭閃著鱗亮。問了細節,原來是釣魚人自己船釣的好魚。但他說:我只釣魚,不殺魚。雖想著得自己處理實在麻煩,還是買了幾條,回家後著實花了些時間才處理妥當。

再度看著那分鮮亮,幾次清蒸後的甜鮮躍上心頭,彷彿手機桌面主動跳出訊息提示那般,顧慮終究敵不過嘴饞,瞬間退場。

手拎魚鮮,腳踩晨光,腦袋瓜也沒閒著:上次除外,再往前推,親手殺魚是什麼時候呢?國中吧,我想。那是離家外宿前最後一段鄉居時光,一段別後就再也回不去了的、幾十年來始終無法實現的夢想。

拿來手機,點開廣播APP,音樂輕緩散逸。戴上無粉手套,和上次一樣,先將每條魚的鰭慢慢剪去,免得還沒嘗到鮮甜先被刺得滿手傷。剪去胸鰭,想像魚想轉去哪就去哪的工具沒了,在水裡會是什麼樣子?胸鰭大如翅的飛魚,若沒了它,還能飛嗎?而,莫非搖櫓划舟的發明就是來自於魚的啟發?……接下來,採逆時針方向,除去魚的尾鰭、背鰭、腹鰭、臀鰭,關於魚失去任一鰭後在水裡會如何的想像持續著,而鄉居時光也還在腦中兜轉。

住在沒有海的縣境裡的小村落,除了農事多少有些認識,其他各種知識都淺薄,對魚的認識也是。識得的不過是外來菜車或菜架仔上看過的吳郭魚、虱目魚、白帶魚,加工後的鹹魚、柴魚、醃小卷,就再無其他了。若真要說還有的話,就是灌溉溝渠裡適巧反映鄉居的安適與自在的小魚小蝦了。

魚的行動器官盡皆除去,接著去鱗。「改天買個刮鱗器回來嗎?」的想法浮上腦海的瞬間,魚攤老闆拿著手動刮鱗器甚至電動刮鱗器快速去鱗,鱗片四處噴散飛濺的畫面浮映起來,我想像眼前的水槽、流理台甚至地板上到處是鱗片的慘狀,搖起頭來:算了,還是別買了。

沒有刮鱗器,拇指就是刮鱗器。邊將拇指指甲面朝下,插入鱗縫,似推著「秧挑」(ng-thio)剷秧苗般小心翼翼,也像老牛拉犁犁田般緩慢安靜而不聲張,看著鱗片彷彿被犁起的田土成坨紛落,終於頓悟一件事。

前陣子,連著幾天右手拇指關節處屢發出微痛訊號。我仔細回想那些日的作息,被疫情框限的日子裡,每早餐畢,休息個半小時並回復幾則手機裡的早安圖,看幾篇副刊文章,然後到小巷繞走再踅至市場外緣攤帶點蔬果回,並無撞到扭到的印象,怎樣也猜不透為何指關節會痛。直到刮除比上次多了一些些鱗片的拇指隱隱傳來一些什麼時,我終於懂了,茅塞頓開。

繼續刮著鱗片,忽而想起,外子也是個愛釣魚之人。婚後一年餘,他的工作南調新竹,南寮漁港成了他的「樂不思蜀之地」。但還好,他只是個把釣魚當純娛樂之人,釣起後會把魚再放回水裡,即使偶爾帶回,也會自己把魚殺洗乾淨。後來,我們搬回台北定居,海離家太遠了,他改養魚,「無魚蝦嘛好」那般。直到有一天,一夜裡醒來發現滿屋子是水,搞了老半天才發現是魚缸惹的禍,於是收手,結束多年的養魚樂,改拿攝影機踏走他超愛的大自然,拍花草,追飛鳥去了。

剪開魚腹,掏出臟器,魚攤老闆持剪剪開魚下巴的同時夾住鰓頭一轉,或以刀子剖開魚肚並壓住鰓的瞬間往旁順勢一刮,魚鰓及內臟已一併清除的畫面浮上腦海。接著去鰓。魚鰓,鰓瓣重疊,彎月形鰓弧上滿布鋸齒狀鰓耙。鄉居時殺魚不諳技巧,總是徒手勾住成疊鰓弧,手指頭與眾鰓耙直接對抗,常搞得心中暗暗叫苦。小魚還好,抓住腮端隨手一拉就處理好了,但稍大些的魚,重疊的鰓耙已然似把農用的鐵耙子,也若割稻除草用的鋸齒鐮刀,直接對決有時是會被劃傷的──即便此刻戴著手套,但那薄度,絕非對手。我告訴自己,好不容易來到最後一哩路了,要小心,思緒則持續游移。

想起去年之事。

去年年初,外子無預警驟世,魂歸他最愛的曠野了。事隔二個月餘後的某日,沒養過魚的兒子突然說:「我想養魚。」於是,母子仨挑了個天晴好日,話不多地緩緩走過仁愛公園,跨過保生路,在「魚中魚」挑了魚缸、水草和小蝦……

魚缸仍擺放在一打開家門就看得到的、以前放魚缸的客廳角落位置。如今,一年多過去了,缸子顯然像半廢耕的田,不見幾把稻穗抽長,倒見叢生雜草。若是以前,魚缸照顧成這般模樣,我會出聲抗議。但如今,我只默默看著,因我明白,那是孩子懷念爸爸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