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日線評論】「白紙革命」會是中國的「新常態」嗎?

作者:楊永苓 Sandy Yang/一路上 On the Road

2022 年 11 月 24 日,新疆烏魯木齊市的一把大火,燒出了轟動全世界的「白紙革命」。自 1989 年的六四學運之後,中國罕見地發生了全國性、大型的群眾示威運動,撼動了全世界對於中國與其人民的觀感。

雖然武漢早在 2020 年就已經歷當時「史上最大」的封城,但彼時因對新冠病毒所知有限,並且 Alpha 株的致死率高,也沒有任何疫苗或藥品能夠有效醫治,因此該次以及後來的幾度封城,雖然有零星的反抗和民怨,卻沒有造成太大規模的示威。

隨著新冠疫情一路發展,這兩年間疫苗問世與普及,並且世界各地也逐漸解封之後,中國中央政府仍堅持著「動態清零」政策,並且在今年 3 月以所有人都無法預測和接受的方式,封鎖全中國最大的一座國際都市——上海,國內外評論一片譁然。

即便 3 個月之後解封,人民似乎過上了一小段正常的生活,但這無必要且無章法的封城行動,無疑為本次的白紙革命埋下了種子。而不斷改變的核酸政策,以及核酸檢測公司竟然還計劃要上市等諸多令人民啞口無言的消息,則是一路澆灌民怨。直到新疆烏魯木齊大火,終於點燃了中國人民的怒火,甚至罕見地集結群眾走上街頭,把滿腔憤慨大聲宣洩出來。

關於白紙革命的細節我將不在本文贅述。我想和大家討論的,是這個事件的意義,以及未來可能為整個中國社會帶來的影響和改變。

「黨與國」的概念,在民眾心中悄然分離

本次的抗議行動,雖然是因為烏魯木齊大火而引發,但累積在其背後的民怨卻由來至深。最明顯的「標的」,便是日漸扭曲且嚴重影響民生經濟的「動態清零政策」;然而隱藏在疫情控管政策之後的,其實是大家在言論審查日益嚴格之下,壓力與不滿無處宣洩的憤怒,以及習近平破除慣例連任第三屆國家主席之後,這些高壓的政策還會持續存在,解封遙遙無期的絕望。

本次抗議,大家所舉的「白紙」,就是對於日益緊縮的言論控制無聲的抗議。中共對於網路、出版媒體等控管雖然已是家常便飯,但無所不包的言論與思想控制——上從限制一切對政府與黨的評論,到影視媒體創作的題材,甚至民眾因為反對極端控制,使用中國國歌《義勇軍進行曲》的第一句歌詞「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也遭到網路平台的封鎖和限制。

如此斬斷人民宣洩情緒的管道,讓這些積壓已久的怨氣,最終透過什麼都沒有的「白紙」,被迫發出最後的吼聲。

諷刺的是,中共當局可能並沒有意識到,封鎖國歌、封鎖以大眾利益為出發點的請益,讓原本「愛國即愛黨」這個不可分割的概念,逐漸錯開而航向分歧的道路。

走上街頭前的醞釀與學習

身處在台灣或自由世界的人群可能很難想像,「走上街頭抗議」這樣的行為,對原生於中國的人民而言,就好像要求一個印度人用筷子吃飯一樣,需要學習的時間。

早在 2020 年,武漢最早被封城之時,我便觀察到中國人對於「集結發聲」這件事情,其實極度缺乏組織。但當時的武漢,多數人的吼聲是出於對未知病毒的恐懼;當病毒密碼逐漸被破解,大家能夠有效控制之後,這股浪潮也隨之消散。

然而轉換到 2022 年 3 月至 6 月的上海封控,民眾反應的情況卻急轉直下。在疫苗逐漸普及,國際間陸續解封並且也有有效治療方式的今日,粗魯而殘暴的封鎖全中國最大、最國際化的城市,讓全國人民譁然——因為如果連上海都可以說封就封,全中國沒有哪一座省市能逃出封控的威脅。

自此之後,民眾組織的抗議日漸增加。一開始仍屬於區域性,例如一個小區(社區)、或是一個街道(里),大家的訴求也還停留在解決一些基本民生問題,例如食物分配、外出就醫,或是反應過於激烈的「大白」的管理方式等。

但我第一次看見中國人可能真的「硬起來了」,是發生在 11 月中廣州的抗議事件。上百名群眾聚集,推翻警車、掀翻核酸檢測站,一瞬間,我對於中國人有了另一個層次的理解——他們一直都感受到被強烈控制的痛苦,他們並非都是鄉愿,他們是全世界最能忍氣吞聲的一群人,但這次他們真的忍不住了。

從年初到今日,我觀察所有的抗議行動,人民越發理解如何才能有效地創造聲浪。例如一開始,大家還不懂得「帶口號」,喊出的字句可能不夠有力,群眾也不夠激昂;但現在到了年底,大家開始懂得除了聚集群眾之外,還需要一些能煽動群眾情緒的口號,並且還要琅琅上口,才能夠展現出抗議的氣勢。

於是我們聽到了「不要核酸要自由」、「要解封、要自由」,甚至部分群眾喊出「共產黨下台、習近平下台」等等,有帶領的情緒、有清楚的訴求,並且表現地鏗鏘有力,這樣的形式規模,是在幾個月前還完全無法想像到的內容。

「白紙革命」究竟有沒有效?

許多人都好奇,實際參與白紙革命的人究竟有多少?這是幾乎不可能精準回答的問題,但可以想見的是,比媒體報導上面看到的還要多,但即便如此,仍不足以撼動整個中國的體制和結構。畢竟中國總人口數太過龐大,即使能像香港反送中遊行一樣達到 200 萬人,也僅佔了總人口的 0.8%。

而 12 月 1 日,媒體所報導的「廣州」和「上海」順應民眾請願逐步解封,其實只有一半正確。廣州確實在抗議開始之後宣布解封,而廣東省的其他城市也陸續開始跟進。但上海僅僅是針對 23 個原本為高危險區的街道降低風險,但與此同時,另外 27 個接街道區域又被劃分為高危險區,可說是完全沒有放鬆管制的跡象。

但白紙革命絕對撼動了中共中央和地方政府。從他們處理事件的方式可以觀察出,無論是哪一個層級的政府,其實並沒有預先設想過該如何處理民眾的抗議事件,尤其還是如此大規模的事件。

再者,雖然如廣州的地方政府已經開始鬆動,逐漸放寬對疫情的控制,看似有所影響,但中央態度仍然強硬。畢竟如果真的因為抗爭而「屈服」,順應民眾的要求而改變,就等於變相地公告:抗爭是有效的。

筆者預測,中央一方面應該會督促地方政府來處理這些抗爭者,或是暫時放鬆對於疫情的控管;另一方面則仍維持原本的態度,只是會藉由其他議題來轉移注意力,或用似是而非的台階間接或暫時解封,不會正面迎擊,以避免反對勢力的擴張,也阻擋國際社會用中共最痛恨的「人權」議題予以撻伐。

江澤民逝世,對於「白紙革命」是助長還是壓抑?

別忘了,六四事件最早也是民眾自發性地弔念胡耀邦,進而轉為爭取民主自由的學運與慘烈的鎮壓。

中國人對於江澤民的評價有褒有貶,雖然不如胡耀邦那麼正向,但因江澤民是習近平上任以來便一直極力擺脫、打壓的勢力,可說是黨內的敵對陣營;因此民眾是否真的會自發性地如同懷念胡一般地懷念江,抑或是藉由江澤民的逝世、與其所代表的另一股勢力助陣白紙革命,隱性地對抗習政權?目前還不得而知。

話雖如此,中共中央仍非常謹慎地處理江澤民離世的議題,畢竟前任領導人逝世原本就是個敏感時刻,現在內外壓力齊聚的情況之下,更無法掉以輕心。

「白紙革命」能走多遠?

國際上許多政治學者都預測,這一波「白紙革命」可能很難撼動習近平政權,也不太可能徹底地改變政策方針。然而群眾運動一旦開始了,除非官方能夠合理回應,或是利用更高壓的方式鎮壓,否則便很難徹底停歇。

筆者認為,白紙革命將會是中國反對疫情控制、言論自由和習政權的第一波運動。接下來,無論是延續著白紙革命的訴求,或因為新的事件引發另一波抗議行動,在中央政府堅定而有效地做出決策和行動之前,大大小小的抗爭都將在各地持續著。

然而,群眾運動一持久,若沒有一個組織持續不斷地維繫,便很容易走偏,或遭到其他勢力干預而被利用,甚至是無疾而終。另一個更不為人樂見的可能性,則是中央開始強烈鎮壓,試圖弭平一切反對的聲浪。因此各地零散的示威抗議,在中國強硬的言論箝制與網路封鎖政策之下,要如何能有效地統整組織,考驗著參與示威的人民組織整合的能力。

這一週,全世界無疑目睹了歷史上的一個關鍵進程。「白紙革命」本身也許無法真正地推翻動態清零政策,但它喚醒了中國人意識到自己國家目前所處的危機和轉變。

以往在中國大陸境內,若是有任何示威、抗議活動,一般民眾的反應多半相當冷漠,甚至會批評示威者,認為他們「傻」、「自找麻煩」、「威脅公眾利益」或「不知感恩」。但這次對於白紙革命遍地開花的示威運動,多數的民眾,即便沒有主動上街參與,整體氛圍也不再有負面的批評,反而是默默關注,對示威者暗自支持與感到敬佩。我認為這一股公民覺醒的力量,才是白紙革命最難能可貴的意義,也是中國邁向下一個階段非常重要的里程碑。

此次事件,我們應該站在哪裡?

這一週以來,全台人民間接目睹了中國的示威運動,心裡可能五味雜陳。我們非常習慣用一種敵對的立場,去看待對岸所發生的一切事件,無論是社會、政治層面,那種「遍地都是小粉紅」,或認為中國人「奴性強」、「沒有理想」等刻板印象,都在看到這些示威群眾時被突破了。當大家看到中國人民真的鋌而走險、上街抗議時,一時之間可能很難在內心給出一個合理化的解釋,或是產生一個既定的立場。

對官方而言,若表態支持群眾,無疑是挑戰中共當局,將大大增加台海的不穩定性。對於民間,因為過去的許多恩怨糾葛,我們似乎也很難像支持、同情烏克蘭一樣去支持白紙革命運動的群眾。

行文至此,我希望鼓勵大家用不同的角度去思考兩岸之間,除了「統一和獨立」、「親中與反中」這種非黑即白的兩極主義之外,是否能存在其他立場?我們是否能在認同台灣利益優先的前提之下,對中國所發生的事件有不同程度的認知和評斷?

如果今天中國陷入動亂,無論是否直接和台灣有關,對於亞太、乃至於全球,在經濟跟政治穩定上都會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對岸發生的事,很可能直接影響到我們的經濟民生與國家安全。也許此時此刻官方並不適合直接表態或介入,我們也還沒有充足而完整的資訊來堅定自己的評判和立場,但這絕對不是「與我們無關」的事件,持續觀察、理性批判,找到自己的立場與角色,建立有效而實際的兩岸政策,而非逢中必反,才是台灣長期穩定發展的關鍵。

謹此獻給挺身而出的人們。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評論】「白紙革命」能走多遠?遍地開花的群眾反抗,會是中國社會的「新常態」嗎?》,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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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楊永苓(Sandy Yang)東吳大學政治系畢業,只因為覺得去北京工作可以看奧運很酷,在 2006 年投入中國職場,從出版跨足公關、行銷、諮詢和旅遊行業,又誤打誤撞地經歷了三屆夏季、一屆冬季奧運會的籌辦,並親身參與了 Formula 1、FIFA 世界盃等各類體育賽事,目前任職某國際飯店集團的亞太區市場行銷總監。2020 因爲新冠疫情,曾經滿世界亂飛的日子不復存在,生活重心大洗牌,但還是樂觀地相信未來會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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