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日線評論】提高基本工資,真會導致大家失業?

作者:Jack I.C. Huang/The World 2.0

每年主計處公告薪資平均數與中位數時,總是會掀起不同的爭論。大家除了會拿各別行業的均值來調侃一下自己,看看到底是不是自己拉低了行業水平,並且輿論主軸大概不外乎台灣低薪問題,除了少數幾種職業,大部分的工作待遇確實不怎麼讓人開心。

台灣的「美好生活指數」如何?

這裡要先試著打點圓場,台灣薪資低迷是不爭的事實,連帶影響到很多指標,都顯得我們的生活狀況極慘──例如房價所得比,許多人在台北恐怕要不吃不喝至少 15 年才買得起房子;但另一方面,如果考量更多參數的話,身在台灣其實也沒那麼慘,像是若看購買力平價(Purchasing power parity,PPP)調整後的人均 GDP,台灣的表現又顯得還不錯。

這是什麼意思呢?簡單來說,就是人民雖然賺得少,但以日常生活物價來看,整體來說並不貴,要買到相同品質的必需品或服務,台灣人需要付出的代價遠比日本、韓國、新加坡,甚至歐美低得多。

根據 OECD(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於今(2021)年公布的「美好生活指數」(Better Life Index),在攸關生活與福祉的 11 個領域中,台灣綜合排名是第 17 名(前三分別是挪威、澳洲、冰島),其中「所得與財富」、「就業與收入」與「居住條件」這 3 項指標,台灣甚至拿下第 3、第 5 和第 9 的名次。

看到這裡,我想大部分人是無感的,搞不好還忿忿不平,覺得這些國際評比竟可如此「何不食肉糜」,著實可惡。話說回來,無論我們有沒有感受到自己活得很「幸福」,想必大部分的人都會覺得薪水應該再高一些。畢竟,生在如此便利又資訊豐富的時代,物質的慾望太多,錢好像總是不夠花。

基本工資確定調漲,工商大老如常跳腳

而政府不知道是不是順應民情,抑或是馬上選舉年又要到了,勞動部於今年 10 月召開的基本工資審議委員會,便決議自 2022 年開始,基本工資月薪上調到 25,250 元、時薪 168 元,漲幅達 5.21%,雖已是過去十幾年來成長最大的一次,但這樣的收入要在大城市維持體面的生活,現實上還是有難度。至於買房,那更是做夢都不敢想。

雖然這樣的調漲看起來不算太多,但傳統工商界一如往常的跳腳,表示如此增加企業聘僱人力的成本,勢必會影響廠商的僱用意願、影響就業率,然後導致經濟衰退云云。

上述這種說法的確並非空穴來風,從新古典經濟學(以 Milton Friedman 為代表​​)與重商主義(Mercantilism)的角度而言,市場是充分競爭的,總是會有一隻「看不見的手」來平衡供需兩造,若是政府以公權力介入,難免會造成資源配置的無效率。這樣的理論也被用於勞動市場,說明一旦工資調漲,企業可能為了節省成本而減少僱用員工,導致工人失業,沒有了薪資就無法負擔消費,又進一步降低了需求,廠商只好也減少供給(生產),演變成惡性循環。

誠然,完全競爭的市場,自然可以達到完全競爭下的效率。只不過,世界從來就不是按照假設中的理想狀態來運作,現實中有太多不對稱與失衡,發生在資訊落差、權力結構不平等、經濟的短期與長期波動,以及無數快變成「新常態」的黑天鵝與灰犀牛事件。從一戰後的凱因斯學派,到近晚的福利經濟學,都紛紛指出適當的政府干預,不光只是「nice to do」,而是「must do」的必要手段。

提高基本工資真會導致就業人數下滑?

今年的諾貝爾經濟學獎,也頒給了對這方面有所貢獻的學者:美籍的卡德(David Card)、安格里斯特(Joshua D. Angrist)和因本斯(Guido W. Imbens)。

以卡德的研究來說,透過紐澤西州與賓州進行對照實驗,發現最低基本工資的提高,幾乎不會對企業聘用僱員產生顯著的影響──也就是說,就業人口並不會因此產生變化。這個發現與諸多先前的研究,特別是依循新古典主義的結論相反,透過實驗與分析,並無證據支持工資的調漲,會導致紐澤西州的就業人數下滑,也因此,漲工資並不會產生當年時任國家發展委員會主委管中閔所稱:「不要說一顆滷蛋,連一粒米都無法下鍋」的情況。

看到這裡,左派與進步派人士也先別急著叫好,因為社會學實驗是很講究地域性和控制變因的,紐澤西州與賓州的實驗結果,不盡然就可以充分地用以解釋台灣所面臨的現狀。原因可能有很多,各別事件之間的關聯性/因果性,也都有待進一步論證。

就拿最低工資來說,香港最低時薪為港幣 37.5 元,台灣在經過這次調漲後,基本時薪折合港幣約為 46.5 元,可是足足比香港高了 25% 呢!然而,根據 2019 年的數據,在香港,領最低工資的就業人數僅 7.55 萬,佔總勞動人口不到 2%;反觀台灣,靠最低薪資勉強度日的比例就高多了,這其中的結構性問題,也很值得深思。

再說了,若我們真的觀察到明年 Q1、Q2(第一、二季)失業率有所攀升,也未必就與基本工資調漲有絕對的關聯,畢竟受疫情影響,階段進行的紓困方案與其他複雜因素,都有可能牽一髮而動全身。我們所處的是一個充滿動態複雜性(dynamic complexity)的世界,很難用單一歸因去推論單一結果,任何來自系統內部與外部的因素交互作用,都會反映在現況、影響到未來。

除了諾貝爾經濟學獎,前陣子剛頒發的諾貝爾物理獎,也是頒給了研究複雜系統與氣候變遷的學者,表揚他們以實證的方法,用科學模型去解釋溫室氣體與全球增溫的關聯,其中最值得注意的,就是一再強調的 complexity(複雜性)。這也是台灣很多媒體、名嘴與網路言論的通病──喜歡用簡化的敘述,武斷(又牽強)地將兩個事件作出因果連結,偏偏很多時候,事情並不是這樣。

書歸正傳,照目前的趨勢來看,調漲基本工資仍是利大於弊的政策,雖說實質上對底層的勞動人口能產生多少實質助益,仍待觀察;但以宏觀角度看來,至少諸多最新的論證都指出,政府出面調高基本工資,對產業的影響絕對不若那幫工商大老嚷嚷的那麼嚴重。

再說了,新古典主義所強調的自由市場假說,企圖讓人相信「資產階級們」與成千上萬的「勞工朋友」一樣,遵循著市場機制,讓看不見的手媒合供需以達最佳效率──這根本錯得離譜,資產階級與勞工從來就不在同樣的水平線,議價能力也是天壤之別,以往是這樣,以後也仍然會是這樣。

長遠來看,這些事情同樣值得關注

調升薪資會造成資方降低僱用新人的意願,這句話的另一面意思是:調降薪資,勞工也可以因為缺乏意願而另謀新職──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即使資方壓低薪資,仍會有勞方屈就,讓老闆榨取該名勞工的剩餘價值。唯有政府介入,以最低薪資來劃出最起碼的保障,才能改善最弱勢者在勞動市場中的權益,更有甚者,還能創造就業機會。

綜而言之,工資(對企業主來說則是成本)永遠是一個敏感話題,就像任何的社會議題一樣,無論怎麼做,總有人會不開心,而且還可以據理力爭、各說各話。不過,若放眼更長遠的發展,對我而言同樣值得關注的,恐怕是實質的工作機會,以及產業在轉型的過程中,那些逐漸消失的傳統崗位,還有無法及時跟上並掌握新科技的勞工朋友,屆時,無論基本薪資調得再高、資方(被迫)變得多麽支持勞權,恐怕這群人都還是難以找到適合的工作。

屆時,會不會「全民基本收入」(UBI)成為另一個解方?我期待「是」,但這將有賴更多的共識,和高瞻遠矚的政策制定者,才得以有機會被實踐。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調漲基本工資,真的會降低企業聘僱意願嗎?──我如何看待「最低薪資」與「失業率」的關聯性》,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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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Jack I.C. Huang,台北人,倫敦大學主修國際經濟與全球化管理,畢業後回到亞洲。先後任職於聯合國亞太投資貿易處(TID)與 Office of 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 Technology(OICT),協助 fuel management 系統開發和支援維和部隊的運作,必要時得出差前往剛果、南蘇丹、索馬利亞與象牙海岸......。 足跡走遍世界 20 多國,曾旅居紐約、舊金山、首爾、北京、新加坡、歐洲等地。 喜歡接觸新事物,腦子裡總是有左派與右派的思想不停衝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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