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日線評論】花 3.7 萬和死者對談,你願意嗎?

作者:陳慶德/現象・韓國

南韓和臺灣同屬科技大國,兩國許多產業有所重疊,甚至相互競爭(諸如半導體、電動車零件等),乃至跨世代的元宇宙(metaverse)、虛擬世界領域也是如此。

我記得 2020 年時,韓國《MBC 電視台》曾播出一齣紀錄片《與你相遇》(너를 만났다),提及南韓科技團隊,花了將近 8 個月時間,創造出一套虛擬實境(VR)系統,試圖幫助一名母親與 3 年前因血癌不幸過世的 7 歲小女兒再度重逢,走出悲痛。

紀錄片中,我們看到母親帶著厚重的科技眼鏡,於虛擬世界內,再次與逝世的女兒相遇。畫面內栩栩如生繪製出女兒的長相、動作,以及逼真公園場景,乃至女兒幼稚聲對話,讓人動容。如女兒問著:「媽咪,妳跑去哪裡了?」、「妳有沒有想我?」,甚則還主動安慰起生者母親不要哭,提及她過得很好等。

試著走出親人去世的悲痛

然而,現實的拍攝紀錄片現場,卻見戴著科技眼鏡的這位媽咪,撫摸著空無一人的場景,於虛擬世界內,進行一場與過世女兒天人永隔的相逢。此場景,讓人大嘆科技的發展,讓母親一圓她 3 年前,尚未跟她女兒說的話、做的事。

只是同時令人擔憂的是,若此科技繼續發展成熟下去,會不會讓這位母親永無法忘懷她的女兒於真實世界的消逝,每當想起她的女兒,就戴上這樣的眼鏡,一睹思念之情,遲遲走不出喪女之悲痛?偏執地無法忘懷她女兒的離去。

還記得,哲學家蒙田(Michel Eyquem de Montaigne, 1533—1592)曾於其知名著作《隨筆集》中提到,人一生學習的哲理,就是面對死亡。另外一名哲學家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 1712—1778),也於他自身三部曲的最後一部,《一位孤獨漫步者的遐想》(Reveries of the Solitary Walker)中談及:「如果一位老人還有什麼要學的,那就是死亡的藝術。」

這裡的「死亡」,並非僅指自身的死亡,有時候如何面對親朋好友、知己的過世,這些都是我們人生的一大課題。

透過投影,在虛擬世界與已逝者重逢

近日看到一則南韓 AI 公司(DeepBrain AI)推出「虛擬人」技術,臺灣媒體對此以「花上3.7萬可以與死者對話」斗大的標題,論及這門新型科技。該報導指出,DeepBrain AI公佈了一套「re;memory」軟體,讓明知自己即將離世的生者,藉由這套軟體,收集自身的語音數據,拍攝外表等,來存活於世。

呈現方式多樣,有與生者的私人空間會談、回憶影片、語音影像信件等。透過此公司所公布的宣傳影片,可看到一名父親精心地安排自己「後事」。其中有一項,就是希望不要因為他的離世,造成女兒悲傷,而選擇使用該軟體,希望他的女兒能隨時隨地與他見面。

除往生者外,生者在使用這套軟體時,大多包含自述自身的童年回憶、成長背景,抑或是與親友,於何時曾經去過什麼地方旅行、做過什麼紀念事情、度過怎麼樣的特殊節日等生前回憶,形構出一套大數據,方便軟體深入學習、紀錄。

只要生者所講述的內容越詳細,這套軟體收集的資料越多,精準度越高,而等待這名生者真的離世時,這套軟體就能重現死者生前回憶、外表,來面對想跟他們視訊、對談的親友。親友只要花上約3.7萬台幣,即可跟此虛擬人對談,甚至虛擬人還可順暢地「對談回答」。

若跟上述提到的紀錄片,生者母親得帶著科技眼鏡做為媒介,來到虛擬世界,與死者女孩相遇的科技相比,透過學習大數據的虛擬人,只需要簡單的投影機器,就可重現於生者面前。整體顯得更為真實,也方便許多。

然而,我們會願意使用此軟體來記錄自己的人生,與還活著的親人互動嗎?抑或,我們又會願意花上這筆錢,與這樣的虛擬親人,進行逼真又有互動感的交流嗎?

科技重現已逝親人的限制

面對親朋好友的「死亡」,其實可以從很多面向來探討。諸如每個人的死因皆不同,有的可能是因為交通事故、生理疾病等意外,讓人悲嘆「昨天我明明還跟他見面,有說有笑的,怎麼今天就⋯⋯太令人悲傷。」等嘎然離世的樣態。

也有的人活到了 90 多歲,於床上安享晚年,形成「喪事喜辦」的情景。而親友的不同死因,留給生者的衝擊、悲痛、懷念感受等也都大不相同,該如何接受死者的離去的事實,以及該如何懷念他,也都是人生必經的課題。

到底,此科技是真正「幫助解決」生者與天人永隔的死者,難以再有任何交流的難以困境?還是「拖住」生者與死者的關係?值得我們深思。此外,虛擬人技術儘管可以收集死者生前的回憶、語音、表情、行為等,但畢竟這是「生前」的紀錄,而非死後的延伸。

我們可以輕易想像一個畫面,若女兒面對著死去父親的虛擬人,問道:「爸爸,你還記得我 18 歲生日,你買給我的生日禮物嗎?」,若生者數據有記錄到 re;memory 軟體內,虛擬人便可以很快回答出:「寶貝女兒啊,爸爸當然記得了。那時候我送給妳一套漂亮的洋裝,讓妳可以打扮地漂漂亮亮上大學。」等回憶。

換言之,過往的記憶、數據對虛擬人而言,沒有太大問題。然而,我們不能忽略的是,現今技術的虛擬人數據,只能收錄到死者逝世前的回憶,而死者離開現實世界,便難以再與生者有著共同生活經驗與歷程。

因此我們很難想像,在死者過世多年後,萬一使用虛擬人懷念死者的生者,問起虛擬人:「爸爸,明天是我第一次領薪水,想買份禮物慰勞自己,你覺得要買什麼比較好?」虛擬人該怎麼回答呢?抑或能回答上述這樣問題嗎?還是只能模模糊糊地說到「買你喜歡的就好」。這樣的交流,對生者真的有意義嗎?

抑或,兒子於螢幕前,拿出手機秀出照片,向虛擬人問道:「爸爸,我昨天跟一個有好感的女生約會,這是她的照片,你覺得她長的漂不漂亮?與我搭不搭配?」虛擬人面對此問題,又該如何回應呢?死者真的能永遠陪伴著生者嗎?或許這樣的科技,反倒讓我們看到生死之間「絕對的鴻溝」。

當然,在此我們也無法輕易斷言,未來科技無法演化成虛擬人學習回答以上問題的情境。倘若真的那一天的到來,那生者與死者的距離,還有會如此絕對嗎?

人言,「死者已去,生者已矣」,就我看來,面對著這幾年急速發展的生死二者關係的科技技術,與其偏重詢問生者願意花多少錢來與死者對談,抑或死者於生前,願意花多少錢保存自身回憶,或是有更加的科技保存死者的回憶。倒不如問問,這樣的科技,對我們的生死觀造成了何種衝擊與改變,是否有助生死二者之間的關係呢?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花 3.7 萬就可以和往生親友對談的新科技,真能助親友忘記喪親之痛嗎?》,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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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慶德,南韓國立首爾大學(Seoul National University)西洋哲學博士、文化研究者、旅韓作家;雲林科技大學應外系、逢甲通識中心兼任助理教授。 長期關心臺韓年輕人與社會議題,善用「現象學」方法,分析文化現象與語言。著有熱銷《背包韓語》(聯經)、《再寫韓國:臺灣青年的第一手觀察》(月熊)、《他人即地獄:韓國人寂靜的自殺》(逗點)等書,目前活躍於「關鍵評論網」與《遠見雜誌》等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