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以曦影評專欄】《抓狂演訓班》面對藝術的魔力，傷痕累累的人也稚拙臣服其下

之前在金馬影展拿下觀眾票選獎的《抓狂演訓班》，是一部大半部片笑聲不斷，但卻在結尾驟然轉彎，留下巨大後座力與啟發的厲害電影。

改編自真實事件的《抓狂演訓班》，劇情講述一名演員在監獄舉辦戲劇工作坊，他做了一個新嘗試，要這群囚犯演出貝克特經典作品〈等待果陀〉，這位演員兼表演老師最初的想法很單純，他想，關於「等待」，誰能比在獄中度過漫漫歲月的受刑人們更瞭解呢？

囚犯們一開始只是因為必須在獄中選擇課程參與，他們或者心不甘情不願，或者頂多好奇，他們對戲劇並無興趣，對這個文本更是一無所知。老師帶著大家從念台詞開始，到揣摩人物心境，到搭配動作。演著演著，囚犯們感到新鮮又有成就感，不僅融入其中，還要放進自己的創意。《抓狂演訓班》前半部片的喜感就來自兩個原本似乎無關的世界所碰撞出的火花。

由《放牛班的春天》男星凱德莫拉主演的老師，曾經是當紅一時的舞台劇演員，但年紀漸大，他仍抱著對戲劇的理想，卻已顯得格格不入，百無聊賴地過一天算一天。可是在監獄開了這個表演課程，親眼看著原本暴力、粗魯、簡單的囚犯，因為接觸了戲劇而一點一點改變，而在年復一復搬演中早難有新趣的經典劇目，亦在這群囚犯的表演之下獲得未曾見過的靈魂和活力，這感染且鼓舞了這位演員，重拾對戲劇的愛與信仰。

電影在一片歡愉、驚喜、感人甚至帶點勵志下推進，可結果將出乎我們的意料。

看《抓狂演訓班》時，即使是前面最輕鬆開心的時候，我仍是嚴肅地激動的。面對藝術的魔力，這些傷痕累累的人，稚拙地臣服其下；他們沒聽過貝克特、還不理解什麼叫「荒謬」、也不在乎劇作裡層層疊疊的意象，但當站上舞台、朗聲念起台詞，那瞬間，他們都「懂」了。他們以最直接而親密的方式連上對於生存的洞察，由此獲得本質性遷變，成為一個不同的人。

那些段落，讓我想起《竊聽風暴》的秘密警察頭子，他日夜監聽劇場導演和藝術家友人的對話、潛入他的家，拿起陌生的布萊希特的書，好奇地翻著；他讀過一頁又一頁，表情幻變著，堅硬的線條柔軟了，出現不曾有過的眼神，如同他在監聽裡一天天融化的意識形態。藝術的力量原來如此具象、如此直接，它從不是奢侈遙遠的特權，《抓狂演訓班》讓我想起那年的感動、要把藝術的美感染給更多人們的心願。

可對照著看的還有2012年的柏林影展金熊獎電影《凱撒必須死: 舞台重生》，劇情描述羅馬一處監獄中，一群重刑犯排練著莎士比亞名劇、並將在一個月後要公演……，這部片最大的特點在於演員是真正的犯人。當年我對這部電影感到憤怒，因為讓他們接觸藝術，變成一個更敏銳又細膩的人，可當無法改變漫長徒刑的現實，這樣的改變反而是殘酷的。換句話說，該片講著藝術對人的影響，卻忽略了藝術的深刻崇美，從來是不可逆的兩面刃。

關於這個題目，《抓狂演訓班》會如何去解它呢？在這裡就先賣個關子了。

黃以曦，影評人，作家，著有《離席：為什麼看電影？》《謎樣場景：自我戲劇的迷宮》《尤里西斯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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