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hoo論壇/呂建和】每個人心中都藏有一段外婆的溫暖記憶……

作者為振興醫院公關組組長

圖片來源: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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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外婆過世了!

母親拿著一張護貝放大照片,是外婆與兒孫們的合照,外婆坐在正中間,一頭銀亮白髮一襲藍衣灰褲,雖然消瘦但還是堆著笑意,絲毫看不出是肺癌末期病人。照片是在老家前拍的,剝落的牆面訴說著歲月的痕跡,三樓右邊那扇窗藏著母親往日回憶的點滴,母親看著照片,茫然的神情將思緒往回拉得好遠,回到那個屬於她與外婆互動的美好場景。

母親輕輕撫觸床板,斑駁漆面深淺不一,處處刮痕,有些地方過度使用呈現凹陷或翻翹,撫觸著一處一處的痕跡,像是在對過去歲月的憶往,內心的感受也藉由手部的撫觸,不斷在心底深處反芻著。

夜漸漸深了,月光從窗外透斜進來,灑落在木板床上那一個角落,母親彷彿看見了外婆握住她的手輕輕撫著,她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盡情宣洩心中委屈,倚在外婆懷裡奢侈地享受母親的溫暖,好強的她選擇不哭,但當抬起頭,看著外婆憐惜的眼神,淚水終究不爭氣地滑落,外婆拭去她臉上的淚水,她緊緊抱著外婆,努力擁有那份屬於她的母愛。

月光照在她們母女身上,既真實又熟悉,母親感覺到臉上熱熱燙燙的,她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並不想用手抹去,只想讓月光灑在身上,重新感受那份記憶中的溫暖,彷彿外婆還會再次為她拭去臉上的淚水,也會撫平她內心的傷痛。

父母親是經媒妁之言結為夫妻的,婚前也不過見了二三次,十九歲就當了媽媽的母親,距那個身穿和服手持洋傘笑得嬌豔的年紀,雖然才兩三年光景,卻彷佛已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母親從沒坐過月子,生產完第三天就下床洗衣燒飯打掃,還得偷空哺餵哭鬧的嬰孩。吃飯時總想多吃點好餵哺孩子,每當伸手要挾塊雞肉時,卻還未及下箸前被斥責貪吃。後來,母親總是偷偷添了碗結結實實的白米飯,壓了再壓,徉稱廚房還有事沒做完,揹起小娃兒蹲在灶爐邊用力扒吃,實在是太餓了,即時只是碗白飯,但總得努力吃才有體力哺餵剛出世的孩子。

孩子一個個出世,母親的負擔日益沈重,不只揹著的一個,還有一個剛會爬和一個剛會走的小孩,做什麼事都需帶在身邊。有次母親蹲在水井邊洗衣服,那天衣服特別多,堆了近似座小山,中午前要洗完否則來不及煮午飯。小孩不知何時不見了人影,鄰居說孩子掉到圳溝裡去了,颱風剛過水流湍急,一下就把小孩沖進涵洞內,哭聲從洞裡傳了出來,聲音愈來愈急促卻也愈來愈微弱。

焦急的母親從背上解下小孩請人代為照顧,逕自跳下圳溝往涵洞裡走去,想要走快卻因水的阻力無法快速前進,好不容易到了洞口,母親全身潛入水中,不知過了多久的時間,媽媽抱著小孩從激流的水面冒了出來,全身溼淋淋的,小孩的氣息微弱,她不斷用力搖著小孩,混濁的水不斷從口中冒出,孩子用力咳了一聲,小孩終於醒了。母親因為這件事受了嚴厲責罵,怪她不會照顧孩子。

母親自從嫁給父親後就很少回娘家,無一例外,每次都是外婆找各種理由親自打電話來拜託,母親才得以回去。母親牽著哥哥姐姐揹著我,天都還沒有亮,早晨霧氣也還未散去,在滿地石子的路上走,要三十分鐘才能走到公路局搭車處,再搭三小時的車程才會回到娘家,身上只帶了顆饅頭止飢,不過母親卻不以為苦。

外婆總會在樓梯口迎接,還沒坐下就直催促舅媽拿涼的給我們喝,裝在透明塑膠袋的冬瓜茶,插了一根吸管,上頭用紅色塑膠繩綁著;或拿冰棒給我們吃,裝在小小長方形塑膠袋裡,外婆自己做的枝仔冰,有芋頭綠豆紅豆口味,我們尤其喜愛梅子口味,或許是出於好奇,梅子為什麼會跑到冰棒中間去,總想快點吃到那顆紅紅酸酸甜甜的梅子。

中午有好大一桌菜可以吃,還沒掀開桌蓋前,我們一字排開踮起腳尖聞著竹編桌蓋縫隙透出來的熱氣香氣,外婆笑瞇瞇看著一張張期待的小臉,像個魔術師一樣慢慢將桌蓋掀開,印有紅白兩色大牡丹塑膠布上放著一道道美麗的食物,有雞有魚有肉,還有我們最不喜歡的青菜,外婆挾了一樣又一樣的菜在我們碗裡,多到都滿了出來,我們卻吃到滿嘴都是油。

飯後總有好吃的零食,木製紗網廚櫃裡有著許多塑膠罐子,裝有兩片圓圓餅乾夾著麥芽的麥芽糖餅乾,也有一小顆圓圓沾附著白色結晶糖粒的金柑糖,平時表兄弟很難吃得到的,因為我們的到來總跟著沾了光。麥芽糖吃得黏牙張不口,小小金柑糖放在手中變得好大一顆,怕被搶走緊緊握在手心裡,變得黏黏糊糊的,放進嘴巴裡卻很甜很甜,含得不過癮就用咬的,喀喀清脆聲一下子五六顆糖就吃完了,伸手再向外婆要,不過被母親阻止了,外婆笑開了答應各再給我們一顆。

傍晚時分,舅媽準備一個好大好大的圓形鋁澡盆,我們三個都可以泡在裡頭,母親慢慢地幫我們洗澡,時間是那麼地充裕,一點都不匆忙。我們與外婆睡在她的房間,床是挑高的木板床,睡在上面冰冰涼涼的,但夏天還是很熱,除了擦上痱子粉外,靠在窗邊牆上併肩而坐的外婆與母親各持一把扇子替我們搧風驅熱,我們就在她們低沈輕柔的交談聲中沈沈睡去,朦朧中彷彿看到母親低頭不語,外婆握住母親的手輕輕撫著,月光從窗外灑了進來,落在她們的身上。

清晨在太陽刺眼曬到發燙才會醒來,舅媽會為我們準備早餐,吃完後帶我們到附近外婆賣菜的地方去,那是一個傳統的小巿場,用粗細不一的木頭搭建的棚架,攤子也都是木製的,母親陪著外婆在那賣菜,我們在巿場裡追來逐去,累了就蹲在地上拿起丟棄的菜葉玩著買賣的遊戲。外婆生活節儉,不但自己縫製的衣服,晚上洗澡也捨不得開盞小燈,四十幾年前的她一天也賺不了幾十塊,卻不時會塞給我們一些零錢,讓我們自己去買些零食吃吃。

每回外婆總會要我們多住幾天,之後再親自送我們回家向親家道歉,說是她硬留我們多住幾天的,還帶來了大包小包的東西,也用紙包了好大一包的糖果給我們帶回來,慢慢吃可以吃上好久。

過年回娘家,身邊沒錢的母親還是會湊錢給外婆紅包,比不上別人,外婆從不正面拒絕,將母親給的再加碼包給我們,我們的紅包總是比其他表兄弟姐妹多。母親很少在初二回娘家,那天回去一定會遇到其他兄弟姐妹,外婆怕母親被比較,允許母親初三再回去,那天是所謂的乞丐日,習俗上是不適宜回娘家的,回去會對娘家不好,外婆說她不相信,一點都無所謂。

外婆閤眼前,母親趕回去見了最後一面。母親並非外婆親生,但從未將她當成養女看待,反而視如己出。晚年虔誠信奉一貫道的外婆,對生死之事早已看透,對於自己的死也了然於心,相信自己即將回到教主身邊,沒有什麼好哀傷的,要大家用祝福的心歡喜送她一程。看著跪在身邊的母親,外婆沒有說話,只是用手拭去母親臉上的淚水,輕輕拍拍她的手,掛著淺淺的笑容,九十歲的高齡,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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