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hoo論壇/王正旭】我恨那嚙噬希望的賊(上)

作者為基隆長庚醫院血液腫瘤科主治醫師、癌症希望基金會董事長

<span>他的肚子一天一天慢慢地隆起,彷彿兩個板塊相遇,撞出了一場造山運動。資料照</span>
他的肚子一天一天慢慢地隆起,彷彿兩個板塊相遇,撞出了一場造山運動。資料照

克坦(化名)擔任教官的職務已經幾十年,在一所學校裡從事著教育的工作,培育著下一代。他通常準備要去上班之前,會花一些時間在自己的菜園裡,他也是一個培育植物的人,他有著一雙人稱的綠手指,舉凡像是番茄、辣椒、高麗菜、青江菜、還有九層塔等等,他用盆栽或者保麗龍箱養著。

而在這一片地上,除了這些農事,他還種了一棵白玉蘭樹,一到夏天就會開花,空氣了透著清香,而樹旁另外還養了一池錦鯉。

想起那一潭子漂亮的錦鯉,花了克坦十多年的光陰。當初他先是悉心養起了一池子好水,接著放進兩袋魚苗,那些短短小小的魚苗在池子裡靈動刁鑽,健康的很,每日早晚他提著飼料,風雨無阻,朝池子裡潑灑,餵養池子裡每一張囫圇的口;克坦很快就發現錦鯉是有靈性的,牠們識得他的腳步聲,每當鯉魚湧游爭食,都會在他腳邊掀起無數細碎的小水花。

其中有一隻錦鯉始終是克坦的最愛,牠有一個風華絕代的名字:丹頂昭和。這是克坦後來在翻書的時候才知道。那一隻錦鯉一身雪白襯著幾抹墨色,神似一幅出自名家的寫意山水,而牠眉心那枚硃砂豔紅,可比天上的神來之筆。

這樣一塊小小的土地,克坦照料了數十年,他喜歡來這裡,就在某一個尋常清晨,那一天他五十六歲,有一排舒坦的風掠過了白玉蘭的花蕊,拂過充滿錦鯉的湖面,菜葉在這空氣中微微舞動著,那天的晨光就像一則漂亮的夢,克坦心裡升起一種無比的滿足,在他這個年紀,身體康健,兒女們安居樂業,都住在離家不遠的地方,他們讓他當起了阿公,他很快樂,因為他的生命豐盛,他好像擁有了世界的全部。

但其實他也有疾病。

他身體的弱點是在肝臟,也許和他年少貪杯,喜歡應酬有關,他無能斷言。像是二十年前的 A 型肝炎,或者十年前的肝膿瘍,每十年他都會住上一次院,這數字上的巧合叫他幾乎都要開始相信這是他生命中一場會定期舉行的神聖儀式,於是當他在五十六歲斷然決定戒菸的同時,他心中反而隱升將要大病一場的預感,而戒菸彷彿只是在做身體的提前準備,為了一個未知的病灶。

就在四年後,在克坦心中領受生命的豐盛的不久之後,他的肚子一天一天慢慢地隆起,彷彿兩個板塊相遇,撞出了一場造山運動。

即便早在二十年前,他便從報紙上讀過直腸癌的訊息。一個中年男子便意頻繁,缺乏食欲,常解血便,便如蠶糞,就醫診斷為直腸癌,最後不治死亡。克坦最不明所以地是,在所有的癌症新聞當中,唯獨這種癌症會莫名地讓他擔心。所以自那時起,他便每天觀察自己的排便情況,端詳馬桶裡的屎糞色澤,每天兩次,早晚各一,可這許多年,他的身體一直保持著良好的排便習慣,為了加強保養,他還放棄了衛生紙,改用清水仔細地洗滌他的兩股之間。

即便他關注直腸癌有二十年的時間,但當時克坦並沒有把他的情況和癌症多作聯想,一直要到他的體重在兩個月之間突然拔尖似地突破八十公斤,他才起疑,自己肚子裡的腸胃,是不是已經出了什麼狀況。

他想起來當年的他因肝膿瘍而住院時,他的一個女同事相傳因為直腸癌入院,於是他去向她打聽當時的病況。克坦前後同她打聽過不只一次,基本上已經把她當成專家在反覆諮詢,他想藉此來推敲自己罹癌的機率,或者抓到一些可能,來平息自己的焦慮。

同事說她等到發現血便的六個月之後,因為貧血暈倒之後,才肯認命去就醫,而當時她的醫師診斷是直腸癌第二期。

「過年前割一割,年後就回來上班了。」她說,煞是灑脫。不知怎麼地,克坦聽了有些欣慰,他自認是個好運氣的人,更何況他的排泄物裡不似有血。

「每個人的症狀都會不太一樣。」同事這樣補充,不過這樣的一句話讓克坦不知道該如何解讀,那他這樣到底有沒有病?再則如果他真的有病,那會不會就是直腸癌?如果是直腸癌,那要不要緊?

之二

「我應該還好吧?」最後克坦好似在為身體緩頰似地思考著。

最後催促克坦前去就醫的原因是鄰居的父親。「我爸得了直腸癌。」隔壁鄰居有一天前來哀嘆。就當克坦聽聞直腸癌這三個字時,他的心中煞是惶恐,他才意識到,原來直腸癌就在隔壁,跟他那樣地接近。

於是他在二○一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的這一天,首度和直腸外科醫師會診,醫師聽完克坦一席之後,首先為他進行「肛門指診檢查」,他在克坦的直腸裡面發現了一處不尋常的觸感。

醫師旋即安排克坦住院,並且同時為他安排大腸鏡、大腸 X 光雙重顯影,還有電腦斷層攝影等等更精密的檢查。

在隔天的大腸鏡檢查中,克坦看見床頭一個銀幕,銀幕裡展示著自己的粉紅色腸道,那是他第一次看見自己身體的裡面。一條食物的必經通道,潮溼柔軟,密佈著血管,透露著光暈,最後鏡頭在一處潰瘍前停了下來,看似一團爛泥巴貼在那,那正是醫師前一天以手指發現的病灶。他到現在都還記得,恍惚中,他好像可以聞到哪裡傳來一股腐臭味。

緊接著的電腦斷層攝影是醫師在為癌症病人決定治療方針時所需的重要檢測,判斷病人癌細胞是否已經轉移。在學理上當癌細胞隨著血液往其他器官,便稱之為「遠端轉移」,而肝臟是直腸癌最常見的轉移部位,發跡於直腸癌的癌細胞慣性地隨著直腸裡的靜脈血液,在肝門靜脈循環中率先回到肝臟,甚至這些癌細胞的旅行路線,會經由下腔靜脈直接回流到肺臟。

而電腦斷層攝影的結果證實了克坦的癌細胞已經轉移到了肝臟,也到了肺臟。

但是還好,克坦肺葉裡的癌細胞尚未成氣候。醫師告訴他肺裡面的轉移不打緊,但是肝裡已經產生了癌細胞。醫師給他看檢查報告裡面的圖片,他看到了自己的肝臟裡,有六顆黑色的圓圈群聚著生長,一顆挨著一顆,他覺得像極了一串葡萄。

然後他想起了他的菜圃,他不自覺地捧著自己的肝臟,他開始相信自己的身體也是一畝田,而那一串葡萄,他已經種了數十年。

「那就交給你了,我會完全配合。」克坦對醫師說。

醫師怎麼說他便怎麼做,這是克坦就診的最高指導方針。他並沒有多問,關於癌症,其實他同很多人一般,不知從何問起。他籠統地知道他在對抗的是什麼,所謂癌症,就是腫瘤,在身體裡會變大,惡性的話會死掉,但他當時並不知道他真正在對抗的是什麼,他知道他的癌症屬於晚期已經是很後面的事情,甚至在他的心裡,他並不想知道。

因為長久以來他習慣了安穩與平靜,他讀書畢業,工作娶妻,養兒買房,然後從第二間房搬到第三間房,舊房子裡堆置著他所有珍愛的舊家當,他是存在在這個世界的秩序的遵循者,他遵照標準程序,哺育生命,創造豐盛,至於跌倒、生病諸如之類的意外並不是他的範疇,更何況是癌症這種要人命的大事,縱然死亡在這個年代被科技、被藥物、被種種療法推遲,但這是克坦從來都不熟悉的,而他也不知道從何問起。

等待手術的那四十八個小時,克坦躺在床上聊天,或者讓腦袋空轉,家人都在陪他,他的妻與他的兒女,還有準備長大的孫孩,他們關心、探望、送飯,一起等待,在彼此之間忠實地傳遞著醫師的說法,並且希望克坦一切順利平安。

但奇怪的是當時他並沒有感覺到多少害怕,但如果真的要說,在被推進去手術室之前,他還是有稍微緊張了一下下。

醫師說他很幸運。一直到手術後,克坦才確定他躲過了人工肛門的命運,在這之前,他並沒有問及。僅僅只差了六公分,這個數字他後來記得異常清楚,那六公分成為他足夠的安全距離,否則他的身體就會多出了一個腥紅色開口。

那一天的手術有二十公分長的直腸自他體內被切除,而那一段腸道被放置在橢圓形的不鏽鋼鐵盤之中,端出了手術室,展示在克坦一雙女兒的眼前。「就像我們在吃的豬大腸。」沒有人需要更文雅的描述。綿密縐褶的黏軟組織,沾附著血滴,像一個異形的局部,有一處潰爛在血淋淋的中間,彷彿還在冒著惡意的泡泡,它們掙扎著在空氣中蔓延傳染吞噬。或者遁入她們的基因。

雖說術後的克坦預後良好,傷口美麗迅速排氣,但是他的癌症還沒有結束,他的直腸癌在分類上屬於第四期,也是俗稱的晚期。雖說克坦可以切除了直腸裡的癌細胞,但是肝臟裡的腫瘤還不行,主治醫師告訴克坦:「我們會針對肝臟裡的腫瘤細胞做化學治療,預計在一個月之後開始。」

延伸閱讀:我恨那嚙噬希望的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