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hoo論壇／蕭景紋】一切都會好轉的

多年前，我們剛認識時，她坐在長型轎車裡，穿著淺藍色的蕾絲禮服，盈盈笑著。

加州的海風吹來，打開的車窗飄進鹹鹹的味道，像是海藻或貝類的氣息。太陽很大，萬里無雲，乾燥的空氣感到炎熱，將我們烘烤得滿身大汗。廉價的禮服汗濕了沒關係，隔壁的伴郎身穿租來的西裝卻因為汗臭發出怪味，讓我不好意思轉過了頭，偷偷屏氣不敢呼吸。

裏頭坐著幾個家庭成員，都是表親級的兄弟姐妹身份。超過了高中生畢業舞會的年紀，但也不算成熟。二十多歲，大把大把的未來可以揮霍，卻都不知所措，笨手笨腳坐在轎車裡，等著人生降臨。

我和當時交往的男孩認識不久，他就很有誠意地請我當他的伴偶，參加表弟的婚禮。

我有些感動。

之前認識的男生都很矜持，久久不敢介紹我給家人，也不敢大方的稱我為女友。是我的問題吧，個性古怪，至少我有自知之明，也就認栽了。

於是，當一表人才的男孩主動約我出去，幾週後邀我參加家庭婚禮時，我受寵若驚，是開玩笑吧。戲碼裡的女主角從來就不是我，眼前的這齣戲太離奇了，讓我看傻了眼，也就順其自然演下去了。

男孩的家族龐大，光是這一輩的年輕人就十多來個。這回兒，二十四歲的表弟要結婚了，對象是個美麗的日美混血兒，算是件大事。

婚禮在船上，夕陽西下時在船板上公證結婚，大夥兒一同祝福。

所有的年輕人裝在轎車裡，搖搖晃晃地邁向婚禮所地。幾個男孩子喝醉酒胡鬧著，女孩子則靜靜坐著，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週末的高速公路上依然擁擠，車子有一搭沒一搭往前前進，似乎不在乎婚禮即將展開。一車的伴郎伴娘若不到場，婚禮也不能開始。想到這兒，也就覺得沒有什麼好緊張的了。

對面的女孩對我笑著。這是男孩的表妹凱洛，正在念研究院。聽說大學時是足球健將，拿全額獎學金。如今不踢球了，還是看得出健碩的身材。雖然是典型的美國女人體格，若是漢堡薯條吃多些，便走樣了。如今還是俏麗的模樣，年輕總是有它的好處的。

收音機裡傳來「棕眼女孩」，她對嘴假唱，俏皮地瞥著我，讓我不好意思低下頭。

車裡的男男女女金髮碧眼，那種海報裡被加州海風吹大的衝浪孩子。只有我一個黑髮黑眼的異鄉人，好像走錯攝影棚。但大家都是友善的，我也不用刻意不自在。

那晚的婚禮很綺麗，天氣極好，新娘子也很漂亮。

大夥兒過了愉快的一個週末，我逐漸成為家族的一員，雖然過程有些困難，但總是克服過了。

數年後，男孩成了我的丈夫。

凱洛也結婚了，在一家藥廠當主管，有著顯耀的頭銜。

孩子一個個誕生了。

加州的陽光依然耀眼，生活卻有那麼多的雜事。當年車裡的年輕人，許多遇上了難關，譬如酒癮、婚姻失敗、店面關門大吉，卻因為孩子，這些事情總得熬過來。

那麼多那麼多的孩子，有的上小學了，有的還在襁褓。大人闖禍後，忙著重新開始，偷偷戒酒、看心理醫生、貸款還錢。孩子們興高采烈過著日子，混然不知大人世界有多挫折。

有些表兄妹認認真真地過日子，像凱洛，卻也躲不過災禍。

是她的小兒子。

首先，不過是常見的發燒，以為中耳炎，小兒科醫生安慰著，開了點退燒藥。

後來，吃了好幾回的抗生素病情沒有好轉，在藥廠工作的凱洛隱隱感到不對勁，但沒有想到事情會那麼糟糕。例行的血液報告晴天霹靂宣告是罕見的白血病，馬上送進兒童醫院。

一連串的化療、骨髓移植，兩歲的孩子因為父母的呵護，蒼白的臉上依然掛著開朗的笑容。

凱洛坐在我身邊，兒童醫院的窗戶擦得很乾淨，遙望到山丘上美輪美奐的天文台，蔚藍的天空飄著幾朵白雲。

還好風景好，不然在這個房間快三個月了，悶壞了。抱著打著點滴的孩子，凱洛微笑對我說。

她看起來有些疲倦，但溫柔的神情讓她不像預料中憔悴。或許是她堅強的意念和母愛，讓整個病房充滿一種溫暖祥和的氣息。

其實我很怕在工作之外到醫院探病，親人和友人的病痛讓我不知所措。只會說一些課本上的內容，不大會安慰人，面對哭泣的親友讓我不安。

和凱洛在病房裡，沒有這些顧慮。看得出她真的很高興我來看她和孩子，毫無芥蒂。她開懷地陪著孩子玩遊戲，介紹我認識主治醫師和加護病房的護士，侃侃而言，教了我許多。

不是醫學上的知識，而是人生的課程。

有些人，遇見困難後，很快被打敗了。

這個家族的人有種本能，困難只讓他們越挫越勇，倒下後奮力站起來，又是好漢一條。

那個下午，我們兩個人看著努力抗拒病魔的孩子。才兩歲，他已經擁有這個家族無懼的性格了。

凱洛握著我的手，微笑地靜靜坐著。那神情似曾相似，就如十年前，她在奔往婚禮的車裡，哼著歌時善良溫柔的樣子。

一切都會好轉的，噢，凱洛，一切都會好轉的。

（原刊於世界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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