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hoo論壇／蕭景紋】神秘的陌生女人

作者為駐美兒童腎臟科醫師

這一陣子患了嚴重的鄉愁。

或許是因為小孩子上了小學後，英文越來越流利，漸漸不跟我講中文了。也或許是近來的工作棘手，患者如雨後春筍，一個個病情離奇，讓我焦頭爛額。

冬天即將來臨，天空陰霾，我急著找尋一個窗口呼吸。

在一個偶然的機緣下，某個久未聯絡的朋友邀請了我們參加她女兒的生日宴會。我高興得像小孩子一樣，因為這是一個華人的聚會，家長大多數是新移民，說著母語。我想像著家鄉的感覺，心裡像春天的花海一樣，滿滿地開著喜悅的花朵。

那是個典型的美式生日派對。碩大的室內空間裡，孩子在海棉質的大型玩具裡頭彈跳著。所有的道具都是巨大的，彷彿讓人置身在大人國裡頭。冷氣呼呼吹著，有些爸媽手忙腳亂、深怕心愛的孩子們摔倒了，其他有經驗的父母則老僧入定地在一旁閒看著。

我的孩子年紀較大，不需要大人陪在身邊，便找了個安靜的角落，悠哉休息著。

身邊一個穿黑衣的摩登媽媽，中性的打扮，頭髮剪得很短。她關注看著她的孩子，滿臉牽掛的表情。她的兒子也上小學了，個子比我的兩個孩子還要壯大，但是她照應他像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嬰兒一樣，深怕他跌倒受傷了。

我和黑衣媽媽聊了些閒話，包括家鄉在哪裡、小孩多大了、上什麼學校諸之此類的家常話。她的口音跟我不同，原來不是同一個土地來的，但是都是講中文，所以還是有種親切的感覺。

她說，來美國將近十年了，英文還是講得不是很好。她很擔心小孩子忘了自己的背景，所以還是很固執的在家裡一定和小孩子講中文。

我發現，黑衣媽媽臉上總是帶著一種牽掛的感覺，是那種很害怕小孩子不能出人頭地的焦慮臉神。

這個媽媽其實很能聊，問了我許多連好朋友都不曾問我的問題，包括家庭之外有什麼別的興趣、有沒有想過工作之外的第二春，這種大家都其實蠻感興趣的話題，但是沒有人會問你。我說起了一些關於寫作和電影的事情，講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畢竟這種很私人的東西實在不需要跟一個剛認識的陌生人透露。但是因為她滿臉的親切，讓我的防備心鬆懈了下來。而且我太久沒有看到故鄉人了，一說起中文就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她讚賞了我幾句，說文學或電影這種話題，在家庭主婦圈子裡很罕見，她年輕時也喜歡看小說。我也禮貌地問了些關於她自己的興趣，她的生活重心就是孩子，談到了兒子之前生病，後來因為飲用了一種健康食品後病癒的情況。

這產品可靈呢，她讚嘆著。 接著一連串關於藥物成分的研究、中西醫學的理論，她說得活龍活現、口沫橫飛。

一開始我不以為然，覺得這只是她個人的經驗談，看著遠處的小孩，耳裡有一搭沒一搭聽著身邊這位媽媽的話。後來，她的臉靠我越來越近，好像想跟我證明什麼，彷彿害怕我不相信她的說詞。我開始恐慌了起來，心裡頭有點不正常的感覺，想要脫身離開，兩腳卻黏在原處，動彈不了。

忽然間，黑衣媽媽冷不防從皮包裡頭拿出一包產品，飛快地塞在我懷裡。她要了我的電話號碼，告訴我兩人有緣，以後可以一起從事促銷的行列。我雖然心裡覺得不妥，基於禮貌上，還是勉強給了她我的手機電話。她播了我的手機後，親切熱絡地叫我服用過產品後和她聯絡。

很多雜亂的念頭在腦海裡飛馳過，包括村上春樹的一篇文章。故事裡，他和一個久沒見面的高中同學重逢，興高采烈談了好一會兒，有說不完的話，宛如對方是他相見恨晚的知己。最後，發現那人是賣百科全書的推銷員時，突然有種莫名的恍悟 。

當時我的心裡就是同樣的感覺。

這是一種很微妙，同時也是很傷腦筋的處境。當我發現自己身處於村上春樹的小說情節裡時，心裡有一點點高興、一點點失落感，突然領悟到，嗯，原來如此。

我牽強地笑了笑，換了個話題、找了個藉口走開了。生日聚會結束後，兩人擦身而過時，我心虛地避開了她的眼神。

那晚，我把她的電話號碼設置封鎖來電，心裡有些愧疚，但憂懼感漸漸減退。

到底她是不是故鄉人，我不知道。

或許，就算是擁有共同語言，兩人還是生疏的陌生人。

也或許，問題出在我自己。記憶裡的故鄉，早已經不存在了。

（原刊於世界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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