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的寅次郎——「電影之神」山田洋次導演

山田洋次導演談電影人生。(2021年7月17日NHK紀錄片資料畫面/本文作者提供)
山田洋次導演談電影人生。(2021年7月17日NHK紀錄片資料畫面/本文作者提供)


《電影之神》帶來山田導演——89歲的導演與第89部作品

新冠禍一年又八個月的梅雨季節,89歲的電影導演山田洋次(1931年)帶來了他的第89部作品——劇情電影《電影之神》,在定檔上演前,在他的出生地大阪府豐中市讓影迷先過一把癮。

《電影之神》演員陣容強大,為松竹映畫公司成立一百週年的紀念作品。電影講述的是一位才華橫溢的主人公「剛(ごう)」堅信「電影之神」會帶來奇跡—一生不得志,但卻在78歲高齡大器晚成——獲得電影劇本大獎,最後老兵死於沙場—「剛」倒在好友開的小電影院的故事。


《電影之神》,澤田研二與菅田將暉兩人同飾一角——主人公「剛」。(網路圖片/本文作者提供)

上沼說,看不懂寅次郎的人,非日本人也。

《電影之神》結束後,是一場名嘴藝人上沼惠美子與山田導演妙趣橫生的對談。但談話中提到最多的還是48集電影《寅次郎的故事》(又譯為《男人真命苦》)。自1968年開始到1995年拍攝,歷時27年,直到扮演寅次郎的演員渥美清病逝而不得不畫上句號為止,27年間《寅次郎的故事》每年上演兩部,常常在夏季的盂蘭盆節與冬天的正月初一。1997年與2019年拍攝了懷舊篇。2019年特別紀念篇主人公是寅次郎的侄兒滿男。


名嘴藝人上沼與山田導演對談(作者提供)

《寅次郎的故事》第一篇從浪跡日本列島的蕩子寅次郎回到闊別18年之久的故鄉東京葛飾區的柴又發生的一系列喜劇開始,到1995年阪神大地震作義工的寅次郎出現為止,48集電影的女主人公一共有36位知名女演員客串,男主角以及配角,如代表常識派庶民的妹妹櫻、櫻的丈夫諏訪博、侄兒滿男、年邁的叔叔、嬸嬸、朝日印刷工廠的章魚社長、寺廟帝釋天的方丈等登場人物都由同一位演技派演員扮演。

實際上,寅次郎的家庭血緣關係十分疏鬆,唯一的親人妹妹櫻與他同父異母,但對寅次郎而言,妹妹、妹夫、侄兒、老叔、老嬸,柴又的街坊鄰居,一見面就要吵架的章魚社長……,都是他的心靈之家。

尤利西斯的荒誕劇《禿頭歌女》中主人公馬丁夫婦天天見面,生活在一起,可他們在一個朋友家相逢卻不相識。經過長時間攀談之後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同乘一趟車,同住一個房間,同睡一張床,還共有一個女兒。同樣,正在熱戀期的女傭瑪麗和消防隊長也相互辨認了很久才認識。

隨著現代社會人與人關係的技術化、工具化、實用化、疏離化,傳統社會的血緣、地緣以及親情關係日漸式微,無處不在的便利店提供無微不至的服務,代替了老叔的「草團子」(糯米糰子),代替了老嬸的手工家常菜,代替了帝釋天的存在;三觀不合,分道揚鑣。人們被冷鐵一樣的孤獨感、無依無靠的情緒籠罩,無根無枝,無鄉無土。

但寅次郎的家「とら屋」,對他不棄不離,爭吵與淚水過後是諒解與體恤,也是他浪跡天涯的精神依賴和支持。他有家可歸,才能永遠出發。他在三百六十五里長途中邂逅無數紅顏薄命的女友,但她們也在「とら屋」獲得親情與慰藉,因此「とら屋」也是女友們的家。寅次郎的家可謂「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

《寅次郎的故事》所表現的家的歸屬感、地域的人情味、親人的連帶與交融,休戚與共,相依為命的「場」,正在現代社會漸行漸遠,但也正是人們心靈的饑渴,因此才令觀眾無限回味。

如第41篇《寅次郎的心靈之旅》中在維也納遇到的導遊久美子所言,寅次郎本人就是日本人心靈的故鄉,遠古而美好的日本。在這篇電影中,由柄木明扮演白領精英員工因不堪職場的壓力而患精神憂鬱自殺未遂,寅次郎將「維也納」聽成了九州的一個地名「湯布院」,被他稀裡糊塗地帶上了飛往維也納的飛機,這次旅行是寅次郎唯一的一次異國他鄉之旅,這一篇除了以往的日本性主題之外,還表現了「從多瑙河到江戶河,世界上所有的河流,唱的是同一首歌」的世界性。

不老的寅次郎

27年間,只有寅次郎永遠不老,永遠與夢想為伴。他戀愛至上,卻生涯獨身。他的心像風景,單純明快,但常常不上發條。

妹妹櫻一家生活的變遷正是日本社會變遷的縮影。寅次郎家祖傳的糯米糰子從10個一百日幣漲到五百日幣,朝日印刷廠靠地方青年集團就業支撐到不景氣、員工的集體旅遊中止,因承接不到業務,章魚社長自殺騷動,到日本新一代不願從事「三K」勞動(髒、累,危險)而人手不足,不得不引進外國勞工,到阪神大地震中在日朝鮮人與日本人共度患難,彌補1923年關東大地震時官府藉機迫害在日朝鮮人的印象。

寅次郎家的「とら屋」從黑白電視機換到彩色電視機,妹妹櫻的小家終於擁有一棟屬於自己的「貓頭額」大小的兩層樓住宅,櫻的獨生兒子滿男長大成人、就業、戀愛,最後跟老舅寅次郎一樣,不走桃花運,遍體鱗傷卻又雲遮歸途。

櫻一家經歷普通人生活中的種種煩惱以及樸素的幸福和歡樂,而寅次郎的自由境界裡,沒有時間的限制,無早午晚,無古無今,沒有空間的限制,無形無極,無障無礙,徹底擺脫了工業化社會中的一切束縛和局限。

48篇故事,千篇一律,套路一致,主題曲一支,松竹映畫因而一舉成名,寅次郎這一人物形象不僅深入日本民眾人心,自70年代末,在中國、新加坡、越南馬來西亞等亞洲各國上演,特別是香港電視台播放了30多集。八十年代的日本人給世界的印象是埋頭工作的經濟螞蟻,不懂人生的樂趣,不懂冷幽默的刻板擺鐘,而寅次郎卻脫離了這個標準「日本人」的臉譜,他走南闖關北,浪跡天涯,他沒心沒肺,沒文化沒教養,不羈於精英世界的潛規則,但重人情義理,懂享受人世的樂趣,他不斷失戀,卻又日本式的男子漢味十足,瀟灑轉身,豪情萬丈裡黯然神傷。

寅次郎自稱「渡世人」,介乎江湖之人與黑社會之間的灰色地帶,靠「話術」與地攤小買賣走江湖,有時不免玩一招「さくら」——-同夥來捧場誘惑顧客,這種拙劣的小伎倆,令人笑疼肚皮。

走江湖的人自然不在現代社會的價值體系框架內。他取笑大學教授、醫生等社會的金字塔中的高層人物,其實表現了社會底層對精英藐視的共同感受。

寅次郎在鴨川河邊偶遇日本國寶級陶藝大師,送他一個價值連城的陶碗,被不識貨的櫻一家隨手當做了煙灰缸。

寅次郎的浪跡天涯具有季節性,第三篇《瘋癲的寅次郎》中的台詞:

下次回鹿兒島時正好三月初,六月到北海道,隨櫻花前線遞次而行,也是賞花之旅,人生即旅,人在天涯。

但更多的時候,寅次郎出門的時候,朝大拇指上吐點口水,風吹著,大拇指感到冰涼的方向,就是寅次郎出發的方向。他的口頭禪是,隨風隨氣走四方。

電影評論家吉村英男在概括《寅次郎的故事》的人氣秘密時說:寅次郎仿佛是前世的古董,被現代社會拒之門外的留級生、落伍者,他甚至沒有一份像樣的正式職業,「瘋癲」人,但他卻是最純粹的人,最本真的人,最具人性的人,他涵蓋了愛的全部意義,在非人性的競爭社會裡,使得那些追求物質價值的人們重新認識自己。他告訴人們,良善、淳樸、溫暖與人心同在。此外,電影中始終貫穿著反中央的地方主義,反都會的鄉村主義,貫穿流浪與定居的相互憧憬,契合了當代日本人的精神。

東京的「鴿子號」旅遊公司特色推出「謝謝你,寅次郎旅遊線」,疫情之前,幾十年持續人氣火爆。柴又成為觀光名勝,「寅次郎紀念館」展出電影中寅次郎的行頭:小方格子西裝上衣,一塊纏腰帶,他的癟癟的皮夾塞在腰間,一雙竹皮屐。他最理想的飯食是一碗溫熱的大醬湯,佐以海苔、納豆、細生蔥、乾薄紫菜,再加上生雞蛋,白米飯。得飲酒時便飲酒,「中路縱遙情,忘彼千載悠」。

沉醉裡,潛藏一副古道仁腸。對他的拜把子小兄弟,如源公、登,這些小人物,寅次郎卻坐了鐵皮熱水瓶——硬要他們浪子回頭,回歸「常識派庶民」的鍋碗瓢盆大合唱的火熱生活中。後來源公服侍帝釋天廟,登回到了故鄉,改心革面找到生計,結婚生子過上普通人的生活。

48篇電影中,寅次郎多次出現在墓地,他感知到對於自然生命而言,肉體的死亡不可避免地將如期而至。在《葛飾立志篇》中寅次郎掃墓之後,寅次郎聽到廟裡的方丈言及孔子的《論語》:朝聞道,夕可死矣。寅次郎認認真真地自言自語道:這,才是認識自我的真學問。

48篇電影中,沒有一個壞蛋。

寅次郎第一次回到故鄉是1968年,日本國內「全共鬥」學運如火如荼;之後三島由紀夫切腹「死諫」;赤軍劫持飛機跑到北朝鮮試圖世界革命;淺間山莊同志殘殺事件;有機水銀導致水俁病起訴的社會運動;田中角榮金脈事件;電車罷工導致 列島麻痺」;家永三郎起訴教科書檢定違憲等社會事件……。國際風雲,陣營冷戰,中美建交,柏林牆倒塌,社會主義陣營「蘇東坡」式解體……。《寅次郎的故事》均與此無關。柴又的小民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

寅次郎的時間表中將現在退化到過去,幻覺就是現在,他告訴這個激變的世界,人與人之間的羈絆,由無限的愛粘成。

渥美清與寅次郎混成一體,與我們同在一列火車上

扮演寅次郎的演員渥美清(原名叫田所康雄)四方臉,小眼睛,一出場就令人發笑,天生喜劇演員才能,他充滿人情的出色表演,使他獲得日本藝術特別獎。他逝世後,日本政府授予他「國民榮譽獎」,因為「渥美清用充滿人生體驗的演技給國民帶來無限的歡樂和精神慰藉」。

1996年去世時,有四萬多影迷參加了松竹映畫公司為他舉辦的告別會。

觀眾心中,渥美清與寅次郎已經混成一體。使得渥美清無法再出演其他角色的電影。他從不拋頭露面,私生活極為隱秘,在獲得「每日藝術特別獎」時,渥美清只接受電話採訪,對記者說,「我的生活的一部分是寅次郎,如有別的角色,我也會演成寅次郎的樣子,否則,就不是好演員」。

想起豐子愷1935年的《車廂社會》。說人生好比乘車,

有的早上早下,有的遲上遲下,
有的早上遲下,有的遲上早下。
上了車紛爭座位,下了車各自回家。
在車廂中留心保管你的車票
下車時把車票原物還給他

再見,渥美清,你雖然下了車,但寅次郎卻一直伴隨我們與我們在同一列火車上遠行,從未離開過。

《電影之神》與寅次郎

山田洋次的父親戰前曾是「滿鐵」的鐵路設計師,所以從兩歲到終戰,山田跟隨大人在滿洲國的大連、長春等地度過。他印象最深的是哈爾濱的異國風情,還有圓蔥頭一樣的俄羅斯東正教教堂。少兒時代跟隨家裡的女傭一起去看電影,女傭不斷流淚,使得他對電影這門神奇的藝術產生興趣。小小少年內心發誓,拍電影就要拍出令普通人流淚,令普通人感銘至深的電影。此後八十年行走於一途,矢志不移。從1962年的《二樓的他人》開始,到《寅次郎的故事》、《幸福的黃手帕》、《遠山的呼喚》。《黃昏清兵衛》……每個小人物,小道具都細膩刻畫而充滿溫情。

電影的膠片時代已過,《電影之神》是山田導演的第二部數碼電影,每個鏡頭,每段音樂,事必親躬,老驥伏櫪,志在求精。


第30篇《花も嵐も寅次郎》,澤田研二與田中裕子相遇。(網路圖片/本文作者提供)

本來原定老牌搞笑藝人志村健與菅田將暉兩人同飾一角——主人公「剛」,但去年志村健(志村けん)因感染新冠禍而逝世,因此由60年代末到80年代曾風靡日本列島的巨星歌手澤田研二(暱稱JULIE)主演。澤田因與女主角田中裕子拍攝《花も嵐も寅次郎》而產生婚外戀。最後澤田付出高昂的離婚費與原配離婚而與田中裕子結為連理。儘管因為這場婚姻,澤田在演唱事業上走了下坡路,但此後三十多年,與田中裕子相敬如賓,執手到老。

《電影之神》裡,山田洋次導演與澤田研二再度合作,在天上的寅次郎一定會覺得非常棒棒噠。

作者:劉燕子 中日雙語寫作者,翻譯者,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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