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尋找馬克

文/陳兵 插圖/國泰

那時還沒有貓,是陪教會朋友去見了馬克才認識他的。馬克有一個中文名字,但是最後留下的,僅剩下馬克。

馬克二十四、五歲,長得瘦,個子一米七三吧。他來自台灣,喜歡讀金庸,在此學的是社工。社工人也有自己的煩惱。這是一個眼神低鬱的青年,有彷徨,有掙扎,有愈來愈清楚的自己。

一天他約我,來我處吃了飯,坐在客廳看電影。突然間,他問了我一個問題。

彼時,時間停滯一秒,又以極快光速穿越浩瀚宇宙真諦。然後,他得到一個答案。嚴格說,那是一句謊言。人一生說謊無數,但是有些謊言,註定是說了,就終身刺痛。

一晚,很晚的晚,他來電,說著就哭了。男兒淚訴說情感飄浮,沒有可泊岸的港口。即或神的愛那麼柔細,無邊無際,他仍要一個看得見的胸膛,摸得著的臂彎。

青年人的苦澀欲望,誰沒有呢?

不久,他搬去波士頓,偶爾仍來電。折合式手機存著他的號碼,所顯示名字,就叫馬克。手機後來跟著到台灣半年,再回來時,辦了新號碼,竟然就看不見馬克了。新號碼重組記憶,但一直找不回馬克,馬克被一個失誤徹底顛覆,變成一個重疊而空洞的名字。

這時,替代「馬克」的是一隻貓的名字。貓不用手機,牠整天在家裡吃喝拉撒睡,牠擁有一個看得見的胸膛,和摸得著的臂彎。常常,貓獨自坐在湖邊窗前,聽風帶來的消息,或者仰望遙遠的星空。

又想起了馬克。都說人是眾星中的一顆,而星無數,如沙無數,怎麼去撈出一個馬克呢?谷歌裡的馬克,臉書中的馬克,都無邊無際,堆積如山嶽。那麼多看似可辨識的臉,成排成列在眼前,一一找去,相關訊息逐頁看去,終究是辨識不出了。

那麼,會不會在某一個城巿,某一家星巴克,就巧遇他呢?台北,紐約,費城,芝加哥,舊金山,華盛頓特區,或者,就在此刻位於街角的那一家?那時,他還會是單身嗎?

貓仰望星空十年,沒有指出一顆星,就病逝了。馬克大概也不會用十年都重撥一個無人回應的舊號碼。哀愁一天天滲出,像蜘蛛盤桓著自己的蛛網迷宮,懷著莫名的苦痛如連絲。誰說哀愁是詩的培養皿?當情絲如菌絲,一點一點有形有狀的時候,才發現有人已經寫出來了:

Oublie-le

好幾次我告訴我自己

愈想努力趕上光的影

愈無法抽離 而已

………

好不容易離開思念的軌跡

回憶將我聯繫 到過去

如果,能回到過去,回到那停滯了一秒鐘的問題,他一定會得到一個完全相反的答案。但事實上,那回不去的一秒鐘,那來不及修正的謊言,已然刻下「一輩子」的烙印了。

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