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就讓那些撐著我繼續漂流

人們沿著倫敦塔橋畔排隊,長長的人龍都是為了向已逝的女王伊莉莎白二世致上無限哀思。(路透)
人們沿著倫敦塔橋畔排隊,長長的人龍都是為了向已逝的女王伊莉莎白二世致上無限哀思。(路透)

■湯長華

尋常生活裡的零碎小事,如水滴落入湖面,不覺任何異樣。小小漣漪日日夜夜,不露痕跡拍打岸邊,回過神來,我自以為安心躲藏的小泡泡早就翻天覆地,絲毫無法有任何心理準備。

比如心血來潮回到從前吃慣的小店,墮落得一塌糊塗,我聽到我的心碎成一片片在地上給人踩過。

比如,突然發現做例行檢查的婦產科醫生,在佈告欄上公告(好幾年了)不繼續接生業務,只提供定期健檢及服務更年期婦女。

比如轉眼又領到中秋獎金(笑),接下來日子將光速飛過,萬聖節聖誕節新年快樂兔年快樂。

等到秋葉轉黃飄落,情緒也跟著錯綜複雜,一擁而上。不自覺細數記得或有點忘記,措手不及或不知不覺之間發生,不習慣也不得不慣的改變,不希望年復一年,模模糊糊地把自己過成一團漿糊。

 

這一年老店消失得令人十分有感。

倒不覺得每家收起來的都可惜,那家讓我傷心的小店,我真恨不得他趕緊收一收,但心裡知道好東西吃少見少,每回約在老店吃飯,總隱隱帶著小小慌張感。

身為一個拒當老狗,期待能跟上潮流的人,還是需要多開發點創新食肆放口袋。今年到目前為止,在百貨公司的潮店與好友約會多次,同溫層相聚,嘮叨變本加厲,老碎念著想吃什麼吃不到,就算有仍不如以往齊全。次次抱怨的台詞都一樣,囉哩八唆的,竟也沒人嫌煩。

「我實在沒辦法習慣沒有推車的飲茶。」講第N次。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推車嬸嬸都老了。」

「還有手指粗芥蘭。」講第N+1次。

「不要強求好嗎?」

原本應是一絲絲現在切成一塊塊的蘿蔔糕裡的蘿蔔,我吞了下去:「味道對就算它及格。」

捏得奇形怪狀的鹹水角,嗯,如果閉起眼睛吃起來感受依舊,那就接受吧。

這是進化,我告訴自己,帶一絲悲涼。

 

進入中年,好像莫名產生某種頑固的偏執,做什麼都刁鑽了起來。

早幾年《變形金剛》大賣時,我也跟風進戲院。

拍電影的技術等比級數進化,觀影設備也是。

巨大的機器人能在銀幕上做出任何動作,他們在高速公路奔跑、翻滾、飛踢,受到撞擊發出的火花和身上零件四處飛散。身臨其境的震撼音效,重擊耳膜與心臟,飛車追逐尚進行中,我開始有點承受不住,發現自己分不清楚哪幾隻是好人,哪幾隻是壞人。散場後腦袋消化不良,想不起來到底看了什麼。

二十年前在專放老片的老戲院看了場《虎豹小霸王》,售票員從售票窗口遞出由整卷票券撕下的一小方卡紙戲票,上頭簡單印了編碼跟「Admit One」(一人入場)。座位是規規矩矩繃了軟墊的木頭椅子,不算豪華,前後排距稍嫌不夠,還好平日下午看片的人不多。我呼吸著昏暗放映空間裡可能幾十年都沒好好通風的空氣,幾乎能聞出裝潢的年歲,不過這戲院常年只重複播放各類經典老片,養出了一群懷舊觀眾,屹立不搖。

開演時放映機射出一道白光,刷地打在銀幕,光束裡有無限浮塵。

「菲林」獨特美麗的粒子堆積出騎著單車,年輕俏皮的保羅紐曼,單車前坐著女孩。隨著鏡頭從圍欄、穀倉牆板間隙拍出去,觀眾的視線像小跑步一樣跟上,從每個縫隙窺探他們輕快的身影。

步出戲院後,通體舒暢,「雨點持續打在頭上」繚繞耳邊。

 

疫情蔓延後,進影廳的機會極少。每日回家,脫下口罩,噴完酒精,總會瞄幾眼書架上那幾套DVD,教父幾部曲、印第安那瓊斯幾部曲、歐洲獨立電影、周星馳VCD(都沒機器看了)。噢,還有一部電懋的全彩電影「空中小姐」,全部蒙上厚厚灰塵,都是些心酸擺飾來著。其實哪部不是滑鼠點一下就能在網上收看?只是那種週末到百事達借光碟,與好友圍在電視前齊齊看片的趣味,早早一去不復返。

更別提八百年前錄影帶店裡一整排的汽車迴帶機,轟轟作響,那個什麼第一手摩登資訊都能四處盜版來,結果看完還要迴帶的年代,微妙地令人難以忘懷,可一說出口就怕人笑我老古董。

其實串流平台我也訂了三種,問題是,就算三個同時打開,也不曉得要挑哪部。

 

不知看哪部才好的時候,通常直接轉到外語新聞台,放空。

九月八日深夜,一向紅色的BBC瞬間換上黑色。

當家主播著黑西裝打黑領帶,拖拖拉拉講了些不著邊際的話,才說出女王已逝。

我的耳朵嗡嗡作響。

 

從小家裡時不時收到親戚寄來的航空信,隨著每封郵件輕重不同,貼著一張或數張不同面額的女王頭郵票。長大後也有些同學去了英國,原子筆油墨滲透特地為航空郵件減輕重量的半透明信紙,維繫著我們純真的友誼。

女王過世的當晚,我翻箱倒櫃找出多年來旅遊往返剩下,放著放著就被遺忘的多角形港幣,然而印象中永遠的女王頭,不經不覺已換成洋紫荊。那些寫下長出霉點的信件的同學,因多次搬家失聯已久,雖然我還珍惜著當年他們寄來的稚嫩筆跡。

 

小時候每逢新年,全家打扮整齊,到相館站在老派背板前,拍下團聚的身影,那時以為,可以一直一直每年這樣拍下去,而英女王之於我,就如同一個恆常不變的時代背版。

登基白金禧猶在眼前,誰能料到當時白金漢宮前狂歡的人們,數月後眼眶泛紅,安安靜靜在街上打蛇餅,進西敏寺最後一次與女王道別。

女王也強迫我接受某種終結。

 

懷舊講好聽點也許是某種堅持,事實上像是只剩幾塊浮木,撐著我在這個時代裡繼續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