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我在租書店的小日子之姐妹借書

白日,依笙沉迷寫文,傍晚則踏進租書店打工。

寫書和看書,是她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

她喜歡粉紅,在故事和人群裡,感悟泡影夢幻。

文/林熹 插圖/國泰

小甄是離開出版社自行出書作者天語的超級書迷,每回聊起天語,小甄便會嘰嘰喳喳興奮說個不停。

「每次天語出書我都特別緊張,超怕一個月內沒超過五個人借,花媽就會退書。」

「退書?」還有這波操作?依笙愣愣想起先前櫃台下方陰暗之處,總會時不時出現一大包不明物體,拆開巨大塑膠袋上的結,能看見裡頭的書,全是新書,有些甚至尚未拆封。

花媽曾交代過袋裡的書不要動,明天早上要退書。

她一直以為是退掉沒人看過或者花媽壓根不看好的新書,未曾想竟是退掉已有人翻閱過,只是租閱量低於五人的新書。

依笙下意識掃向櫃檯新書區內,自己人生中出版的第一本小說。

意思是她的書雖順利出現在粉紅屋,流轉於數人之手中,但只是短暫停留,亦或能長期在粉紅屋順利留下,一切猶是未知數?就跟綜藝節目的來賓一樣?有收視率觀眾喜歡看者能成為長期固定嘉賓,其他人只能淪為偶爾來插花的飛行嘉賓?

她的世界正「咿咿呀呀」慢慢傾斜扭壓變形中……

以為出書後自然順風順水,原來只不過是她的缺乏歷練,修煉出這顆認知天真的粉色泡泡。一碰就破,將底下的人淋得一身溼答答。大腦忙於蒐證,在記憶裡翻箱倒櫃,找出一大包又一大包的待退新書。

退書的機制,殘酷的賽制。

出書前的「退稿修稿」,出書後噩夢未消,轉換形勢後另有一片「退書」天空在不遠前方俯視渺小無知的芸芸眾生們。

世界運轉原來如此,白蛇修煉成人形、美人魚用聲音換來雙腿後,故事裡的起承轉合齒輪才卡卡開始轉動。磨難與考驗,一切剛剛起步。

「不管漫畫還是小說都可以退,聽花媽說好像一個月內都可以的樣子?花媽不會亂退書啦,只要超過五個人借閱就會留書。花媽覺得書的錢有賺回來就好,放著慢慢租,後面都是賺的,其實沒有非退不可的必要。」

依笙腦中飛快閃過數個關鍵畫面,發覺不少常客根本從不租閱新書,主要原因是無法累積租閱天數。

由此推斷一本燒燙燙剛出爐新小說的去或留,決定權不在常看言情小說的大批固定常客手裡,而是由喜歡看新書、但只會不定期現身的讀者們掌握生殺大權。世界持續傾斜中……

必須等到新書小說從櫃檯桌面新書區,流往後面專放超過一個月的「次新書區」書櫃,那一塊才是言小常客們最捧場的熱門租書領地。

難怪花媽不怕留書後收入剛好和書價打平沒賺頭,常客們才是租閱的真正消費主力。

 

小說在作者手裡花費數月時間創作,經過出版社和全體編輯一再修定,好不容易達到出書水平送入印刷廠,剛出爐的新書寶寶初初送往各租書店便迎來人生首戰:必須得先「過五關」,一個月內替自己賺到書店老闆進書的錢,才能換取留下來的機會,成功將自己賣掉。

一旦順利留下,自有常客租閱讓花媽賺錢。現實生存一向充斥赤裸裸的兇殘潛規則。潛規則不存在現實空間,無須三審定案,不必全盤衡量,一切自由心證。退與進,穩固建立在果凍般的內心世界之上。

內心遭受衝擊,上頭的一切抖呀抖抖呀抖,骨牌效應般倒掉再倒掉。沒有設立安全閘的果凍空間。粉紅泡泡們無法承受更多,世界已頹然崩塌。

「商業模式就是這麼殘忍沒辦法,一切向『錢』看,我們金融業比這更殘忍血腥千百倍,常有人說銀行是晴天送傘雨天收傘,反正沒好話。不過出版社也不是吃素的,祭出包膜的『拆封不退』機制,以免有店家免費看一個月後把書全退掉。把新書全退掉的店家很不聰明,對我們來說出書後幾個月時間之內都算新書,那種租書店通常都沒有近幾年的新書,不是剛出版的新書就是八百年前的舊書,我從來不去那種租書店。妳想想啊!新書不管租閱多少本,只能看兩天一夜,一次頂多借個兩本就是極限。租書店不就是客人租越多越賺錢?這麼一搞,客人得常常往返租書店借書還書,租兩本,趕在時間內看完拿去還,跑去租書店還書加借書,看兩天又得跑去又還又借,再兩天,再借再還,周而復始往返得如此密集,換妳妳受得了?」

「是有點受不了。」經小甄點撥,依笙回想學生時期的「閒情」租書店時光,每次租書至少十幾本起跳,古代的挑幾本,現代的挑幾本,老看古代或全看現代到最後會煩。

看小說跟她過年躺在沙發上吃零嘴有點像,吃完甜的吃鹹的,吃完鹹的又吃甜的,鹹鹹甜甜又甜甜鹹鹹交換著吃會更好吃。

最重要的是她更愛明明已經吃了不少,卻知道手邊還有很多很多零食等著她去吃,許多許多書等著她去看,如此才有滿滿的富足感。

「妳再想想啊!看不是新書的書是ok的,但每個人的底線都不太一樣。像我兩年內的書都算新書,佳佳是三年,假日班的小花是一年。言小超過五年以上的書我幾乎不看,感覺像今年金曲新人獎剛出爐,我去聽新人歌王的歌,明年聽還可以,後年聽就不是很確定到底算不算新人歌王?對某些人某些事某些物而言,時間是硬傷。在我看來,不進新書的租書店老闆都在搞自殺,租書店自殺。」

依笙靜靜聽,慢慢察覺言情小說跟流行歌頗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消費品。新歌剛出聽起來很好聽,過一陣子很快就膩,但又想不斷不斷地聽新歌,特別是跟愛情相關的歌。

流行歌雖大同小異,她就喜歡聽新歌,即便新歌裡永遠有舊歌的影子也無妨。人喜歡追求新的東西,又不自覺習慣在新的東西裡尋覓舊元素。

躺靠已知,伸手觸碰未知。

每本小說背面都有一組天生帶來的條碼,條碼每刷一次能替租書店進帳一筆銅板價;條碼每刷一次,電腦裡便多一筆紀錄,抬高小說每週排名,也積累作者人氣排名。

條碼世界一切皆有憑有據,「新書出版首月超過五人借閱、一年內借閱人數超過十多人」說出來多鏗鏘有力,但條碼偵測不到觀者對故事的喜愛程度。

人心難測。

 

一對姐妹花推開玻璃門,門上小鈴鐺晃動小小金屬身體宣告客人來也。

她看見她們的次數不多,印象卻極為深刻。

兩姐妹借書方式跟她以前很像,也是拉著親妹妹去「閒情」租書店,姐挑妹也挑,合力從茫茫書海中淘選出二十幾到三十幾本小說,抱回家。

等依笙將所有新雜誌上架後踏進櫃檯,櫃檯桌面已迅速蓋好三棟言小高樓,小小粉紅屋內兩姐妹跑得不見蹤影。

透過電腦螢幕右下方的九格監視器顯示,可見她們極有分工一人負責挑這櫃,另一人自動走向另一書櫃,狂挑一陣過後,兩人身邊櫃子上方檯面先出現幾座零星書山,彼此檢查過一遍,挑掉看過和有強烈預感可能不會好看的小說歸位上架,爾後兩姐妹抱書出現在櫃檯,轉眼間,又是另外三棟言小大樓。

不知是姐姐還妹妹說了句等一下,一位停泊在新書區挑新書,另一位又轉往屋後言小書櫃再次進行挖掘探勘工程。

依笙心跳再次默默加速,眼睜睜看著對方拿起自己的新書,先看看背面由編輯撰寫的行銷文,似乎找不到放回去的理由。順利通過第一關。

翻開小說第一頁,看一看,翻開第二頁,再看一看。嘩啦啦……嘩啦啦……書頁宛如在對方手中振翅翻飛而起,眨眼間翻到中間位置。恭喜通過第二關。

看一看,翻開下一頁,再看一看。啪。這次不嘩啦啦……嘩啦啦,看過頭和中間段已獲取足夠做出判斷的訊息量,依笙新書被果斷堆疊至「確定要借言小大樓」直接空降為最頂樓。

怦。怦。借出了?她的新書活生生在她眼前,如此這般租借成功?

兩姐妹很快於櫃檯前再次集結,輕聲低語報告後續戰績,姐姐看看妹妹後來再找的,妹妹也看看姐姐的。

挑掉兩本後,依笙的新書被保留下來。

兩姐妹同時抬眼看向依笙,沒說話。

怦。怦。只剩稍快的心跳聲,陪伴依笙。

「有帶卡嗎?」身為粉紅屋內節奏掌控者,依笙很自覺跳出來掌控借書程序。

兩姐妹其中一人小心拿出口袋裡的粉紅色會員卡,往前伸遞。她情緒跌宕接過粉紅會員卡,放上讀卡機,電腦螢幕順利跳出個人頁面。

依笙一本刷過一本,碰觸到自己新書時,原以為不會有太大震盪的心隱隱輕震兩三下。嗶嗶。這一響特別明亮。

電腦螢幕裡跳出依笙的新書書名,乖乖排列在二十幾本小說之間,顯得特別渺小卻又萬分可愛。這本小說近日至少有姐妹兩人看,進入她之前那段創作時光的大腦世界裡,超越有限時間,突破侷限空間,歡迎來到她的小說世界。創作是「現在張開雙臂、等待未來擁抱」一種沒有時間限制的活動。一時的孤獨,長期的分享。

依笙親手刷借自寫小說給讀者,瞬間她感覺自己不是作者不是粉紅屋內的打工者,而是什麼神秘組織擁有特殊任務的潛伏者。秘密觀察一切,親身體驗一切,與所有排山倒海的新鮮感受貼身肉搏。拳拳到肉,心跳怦怦。她把自己給輕輕搖動。

心跳加速時她暗暗罵自己俗,但又控管不了體內那顆小小激動的小心臟,彷彿它本是另一獨立生命體,能自主,與她力持淡定的意識無關。依笙只好任由它去跳,愛跳多快跳多快別把這條小命跳沒即可。

 

還有很多故事大綱漸趨成熟卻還沒開寫,她要一直、一直寫小說,直到生命終點站。

書寶寶們已飄然遠去,依笙仍被高速心跳玩弄得熱血沸騰無法自理。忽然一桶冷水從天而降,迫使她一秒冷靜:新書成功外借了沒錯,但兩姐妹租書頗多,萬一逾期多時才歸還,花媽檢查新書第一個月租閱量……不妙之感從心底深處冒出不安爪牙,樹藤般攀附上心臟,緩緩收縮力道令她呼吸猛地一窒。萬一如果發生怎麼辦?

時間逼近夜晚十點,大量還書被一一上架歸位、算帳、列印晚班報表……

她不能眼睜睜看著新書出版一個月後,因未能達標五人租閱次數,以退書結局黯然退場,於粉紅空間之內消失無蹤。

「花媽妳來啦?」小甄爽朗招呼聲從前端傳來。

那晚下班後回到家,獲得一盒沉甸甸的白飛鴿紙箱,出版社寄來十本新書寶寶。

這盒書放在古代,得出動多少隻訓練有素的白鴿,才能準確送達她手中?

手裡摸著十本一模一樣的新書,突然沒了四個多小時前著急想翻看的躁動。僅僅四小時。

 

流動的想望,堅守的書寶寶。

深夜十二點熄燈聽歌入睡,耳畔是那首「幸福來得好不容易,所以才會更加珍惜~~」打頭陣。

歌,在耳畔下了一場音符樂雨。

歌者與依笙乘著樂,海上飄盪一葉輕舟,閉眼入睡前一秒,小舟徐徐駛離現實,腦海霍然靈光頓閃。也許……可以那麼做。

 

隔日,粉紅租書屋內的小說新書區,多出一本依笙的小說。

白鴿紙箱恰好少了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