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明明是我的人生
文/陳銘磻 圖/黃騰輝
人跟生存的關係,就像不敢給承諾的已婚伴侶,雙方曖昧隸屬,又想彼此依靠,賴以存在,尤其在前方的路不怎麼平坦好走的當下,只能隨機變動,更替自己的想法和作為。
過去難追憶,當人對過往感到徒然,那不會是真的潰散;久遠的優劣事跡,易於使人因困惑而不願誠實面對未來,只能聽任歷史重演,儼然坐以待斃;寫作亦復如是,倘使一味沉浸在舊思維,豈能盡如人意的順從文字讀到眼中的悲傷,看見深情的文雅光澤?
設想,剩餘少許時間的生命,還能讀多少書?真是可惜,我買了好幾本未能及時閱讀的書、詩人寄贈的詩作,還有一直沒空回覆的信件,只想著在夏日結束前,把所有收藏在紙盒,要或不要的珍品,拿出來透氣,曝晒日頭,趁便晒一晒我的頭,看看疼了好一陣的偏頭痛,是不是發霉,會不會緩和一點。
日本諺語:「一心追蹤鹿的獵人,是看不見山的。」大半生時間全給了寫作,用腦用心,備嘗疼痛,家事不懂也不會做,又沒能力攢足生活費,和我這樣的寫書人一起過日子,生活會變成怎樣,實在令人擔憂。
曾經,對於我那個只會寫作新聞稿、辦雜誌,時常身無分文的父親,依靠他微薄收入持家,吃盡一輩子苦頭的母親就說:「如果不去寫那些無聊的新聞稿,就會有時間做賺錢的事,腳踏實地工作才是真正為家人好。」還說:「千萬別跟你父親同樣,寫什麼報導,做文人是要窮酸一世人的。」人生短促,無力反悔,我並不想在母親抱怨父親無能的氣頭時,悖逆她的見解。
想到這裡,執意認為是自己不夠努力而苟活到現在,因為選擇寫作為職志而活得辛酸;根本不理解人該不該只是為追逐空幻的夢想而活,或是為承受現實人生才活,還是為不讓自己悔恨而活?既然選擇寫作客寄艱困的筆耕生涯,就毋須自怨自嘆;嘆氣,是放棄時才會做的事。
母親明白人殊意異,她理解範圍裡的我,並非是順意聽從的人,而我也未曾想過要以寫作當成他人的心靈導師。可以這樣說,自過去以來的想法、作為,全是我的堅心主見。料想她會說,不寫作、沒有文學,又不會死,矜持的結果會淒慘落魄。我自恃有才有能的回覆她:文學可以傳達心的聲音,懸在牆上,擱在書架,留在手中,記在心裡。這種說法難免牽強,而我早已回不了頭了。
寫作並無任何簡單輕鬆的方法,我不為寫而寫,因為一直在寫。只要還有未流失殆盡的記憶和願意閱讀的讀者,書寫就不會結束。實在慶幸,多虧喜歡寫作,它帶來許多朋友,以及活躍的生之動力。
這是信仰的議題,寫作風格是要仰仗氣質創造出來,然後再從感受到的丰韻寫出質地精緻的作品。長久以來,我就是一直這樣反覆要求自己、鼓舞自己。村上春樹說:「完美的文章不存在,就像完全的絕望不存在一樣。」曾有讀者提問:文學作品頂多是憑空創造的故事,怎能打動人心?絕不會搞錯的,如果作品無法撼動人心,那是創作者不夠用心。
多年來,我能寫出來的東西大概就是這樣而已,把沉重深度的報導文學以新姿新貌深植到文學地景紀行的寫作,我想說什麼?寫些什麼?不過就是些:傾聽櫻花的聲音,想像她們眼中的世界;這個世界的一切,即使風和陽光也會有他們的故事;旅行的時候,想要從所見所聞認識這個愚昧的世間,確實充滿殘酷的現實;有時也會從閱歷中發現,人間依然存在著諸多美好的人性。
曾經狡獪取巧的跟母親辯析,我又不是天生的能人才子,當然寫不出一流作品。她可能不會明白我的說法,就因為年少才情不足,後來的日子,我以不得不然的理由遠離青春,守候在尖石荒涼部落的教書工作、在台北競逐激烈的編輯工作,守候著必須依靠後天不斷努力閱讀、未曾間斷的一寫再寫,好似年少歲月全被閱讀和寫作掩沒,又彷彿青春從未存在過一樣。
走過不少枯燥生澀的寫作時光,流失近五十年的歲月,我還在為意圖擁有小小的成績而不眠不休。喜歡寫作不同於喜歡人,喜歡一個人容易受到情感傷害,那是什麼感覺?喜歡一個人是製造傷害的開始,喜歡和傷害之間的差別不大,就只是快樂和傷痛不斷相互抵銷而已。而寫作不會遭受這種傷害的干擾,期間的文思縱有千百不順,不過是磨礪而已。
醫生治療病痛,護士療癒身心;對我來說,在書桌寫作就是人生的意義。即使被說關門寫作不用腦,即使有時會被嫌棄,依然執拗專情守護創作這件事,覺得想寫,不需有伴同行,就落筆了,會讓我在非預期的情況下萌生這種念頭,是因為真心喜歡。
經常坐在寫字桌前,獨自靜默示意和支配文字結構。這寫字桌裝載著我的創意,我的夢境,和一個無限大的,幾乎可以包容文字不斷擴張幻化的想像;不待上手操弄,幻影瞬時投射出我心目中各種生機勃勃的詞句,我輕易的可以在那裡面看見我的文學意象。
有時,還會一本正經的對著寫字桌發愣,確信我日思夜想的詞句,不久會以雅致的姿態在我眼前展露鮮明耀眼的段落;有時,又會不經意流溢出沮喪模樣,讓心神盪漾在冉冉昇起的火花,隨著人生氣昂昂的光燄,捕捉漏失的片段靈感。
「怎麼樣?沒問題吧!」「如何?這一段還行吧!」
這種相互呼應的聲音,在這張安置了一部電腦的寫字桌,已然應對幾十年;長久時日,我在文字世界玩味翻騰,字句的語意之美,源於它的想像異彩,絢爛無常,為我心所繫;可惜了當時年輕,對於耐人尋味,象徵穩健的文字抒發技術未臻成熟,難以實現作家大夢;不久後,那份很難被摒棄於勇氣之外,為了成就心中對文學樸素無華,自擁一份內斂潤澤的眷戀,逼迫我毅然投身到那個至今難再回頭,文字創意的寫作領域。
亂哄哄的人世,文學在春天的櫻樹昂揚,華麗登場,璀璨一時,隨之難解幾時再相逢?而我始終不確信我的寫作何時出現燦爛,僅能勤奮的往更接近絢爛的未來走去,把痛苦的、歡樂的,一樣一樣寫下來。我相信,明明是這樣相信,不幸並不會就此停下腳步等著和我相逢。
好比十年前同樣情況,未經協調便自我主張把家小從他們的出生地,生活了二十年的台北大安區,遷移到相命師說我的晚年會有好光景,人地生疏的桃園,以為幸福就此停下腳步,承迎我們到來,其實不然,孩子不認為這是他們要的幸福。
啊,我的人生從來只順應自己的意志行事,總是那個老樣子,平時不說難堪的事,不管事情有多難過,到了第二天都要變得沒什麼大不了,我才能寬心以對。
我的寫作職志和人生牽連不斷,親情和人生更是牽絆不休,總之,根本沒能耐面對難題,只好選擇或許不用低頭走路的小道,沿途談笑風生;一束日光,三聲鳥語,就算是如願以償了。
要為寫作面臨瓶頸找問題,要為遷徙大事說分明,許多事,很麻煩,我僅能學習《佐賀的超級阿嬤》那個無論發生什麼難題,都不會放在心上,有著超級生活智慧的阿嬤說的話:「不會就是不會,何必為難自己,英語不會,就寫我是日本人;國文不會,就寫自己的名字;歷史不會,就寫我不拘泥過去。」不必強求自己去做不愛做的事,就像要說出見諒自己抉擇不周的事,確實比開口道歉更難。
生活和天候變化一樣,時晴時陰,沒什麼特別,哪怕明天會下雨,也要無畏無懼,帶把傘就好了。多年來,要順從意志實踐當一個僅只存在於寫字桌的作家之夢,若不持續用心體會要寫什麼?能寫什麼?心意還是會有必然的牽扯,不是嗎?
我要做什麼?寫什麼?生活在僻靜無奇,單調寥寂的桃園,我能寫出怎樣感動人心的文章?或許只有身在寫作空間時才能明白其中博奧吧!為了達成目標,為了賺得微薄酬勞,我到底有沒有對心靈和身體施加暴力,逼迫自己一時半刻都不能停止創作,勉強著一往直前呢?
回顧年輕時代,因為愛讀詩,薰風自南來,竟放膽提筆寫起短詩,指望垂名文壇,結果反被訕笑不成樣,「詩有這麼好寫嗎?」好似驚弓之鳥,從此不再痴心妄想;直到後中年,終於鼓起勇氣面對青春期錯失的詩文創作,為遠景出版社承辦「新北市公車形象美化提升專案」,以三峽安溪國中候車亭為標的,寫成一首短詩〈日頭照安溪〉:
候車亭角落的長凳
看過幾次的女孩,今日不見
跨過三峽河,從八安大橋過來
山霧迷濛,一泉汩汩,
日頭怯生生地在街角晃蕩
我帶著手機到李梅樹紀念館晒太陽
晒出小憩之女三尺寬的亮光
聽說她在畫家的調色盤度過一生
我底愛憐
突然感覺炙烈的日光為何不是月光
不苦者有智,我們活在被輿論操控的社會,無論你是否優秀,就算這首詩寫得差強人意,還是有人不會喜歡,與其迎合別人,讓自己難堪,不如隨心所欲,紀錄所愛。歲月不堪折損,文學不忍折磨,這樣的詩寫的像不像樣,有沒有寫出畫家的光芒?莫管它了,我已用心觸碰每一句話,猶如觸碰到畫家的畫那樣喜悅而感動;世界如此寬闊,總有一朵花,一道熟悉的日光,值得去感受。
文字是文學的靈魂,不是做不做得來的問題,而是要不要做;我因為喜歡其馨若蘭的文學,終其大半生書寫;僅這一點,我的神情看起來頗多像玩樂時的小孩一樣歡喜。這是我未曾面對過的感覺,當面臨歲月老去,漸漸能理解自己對文學創作無法捨棄的欲望,想不通的事慢慢想,做不完的事慢慢做,心之所向,素履以往;生如逆旅,一葦以航。那即刻明白的寫作禪理,明明就是我要的人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