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 水丰尚書/作為思維的方式: 柳園‧沈園‧穗園
文/秀實 圖/吳祚昌
愛爾蘭詩人威廉‧巴特勒‧葉慈(William Butler Yeats,1865—1939)年輕時寫過一首〈走過柳園〉(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全詩如下(裘小龍譯):
走過柳園,我遇上我的愛,
她正走過柳園,纖足雪白。
她要我自然地相愛,像綠葉生 於樹枝,
但是我年輕而愚蠢,她的話我 不同意。
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s my love and I did meet,
She passed the Salley gardens with little snow- white feet,
She bid me take love easy, as the leaves grow on the tree,
But I, being young and foolish, with her would not agree.
在河邊的田野裡,我的愛和我 佇留,
在我傾斜的肩上,她放下雪白 的手。
她要我自然地生活,像青草長 在堤堰,
但那時我年輕而愚蠢;如今淚 濕衣衫。
In a field by the river my love and I did stand,
And on my leaning shoulder she laid her snow-white hand.
She bid me take life easy, as the grass grows on the weirs,
But I was young and foolish, and now am full of tears。
詩題裡的Salley Gardens,有直譯為「莎莉花園」的。但我更愛「柳園」這樣的意譯,翻譯家袁可嘉便譯為「柳園裡」。Salley即Sallow(柳樹),這裡指河岸旁的柳樹林。直譯和意譯是兩種不同的譯筆,直譯信而輕雅,意譯雅不失信。此詩首節回憶年輕時的一次愛戀。這個夢魂縈牽的女子毫無疑問是美的,詩人聚焦於她的足:「纖足雪白」,那是一雙纖細而雪白的腿。第三、四行概括了兩位年輕人愛戀中的矛盾。女子要的是感情的自然滋長,而詩人過於急進,並不認同。這是所有年輕人談戀愛常犯的毛病。
末節第一、二行擷取題材極具睿智,那是一對戀人最為令人動人的時刻:她雪白的手放在詩人的肩膊上,這是一幅何其浪漫動人的畫面!男女的感情最好是經過歲月的洗禮,在契合與關懷中逐漸形成,而不困於一時的慾望,因為那是危險的。戀愛中的情慾是需要禮教來節制。但詩人當時不明白,其結果自是換來深宵「淚濕衣衫」,悔之已晚。於是這個初識定情的柳園,便成了葉慈一生中的傷心之地。經過詩人的書寫,這個河邊築有堤堰,草木生長茂盛的柳園,便成了象徵。葉慈在注釋中提及此詩的由來,是根據斯萊戈縣巴利索戴爾村裡一個老農婦獨自吟唱的歌詞而來,但葉慈只記起不完全的三行舊歌詞。他藉這三句歌詞寫成此詩,以緬懷一段舊日戀情。此詩是一首可以譜樂吟唱的歌謠。評論家張富寶〈此情可待成追憶——讀葉芝的《走過柳園》〉說:「(此詩)圓潤整飾,短小精悍,言簡意豐,韻律優美,一唱三嘆,令人回味無窮。」(見《星星詩刊‧詩歌理論》2023年3期)
我國南宋時期詩人陸游(1125-1210)晚年的〈沈園〉,是兩首七言絕詩。抄錄如後: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 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 影來。(其一)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 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 泫然。(其二)
文學史上,葉慈被標籤為愛情詩人,而陸遊則被標籤為愛國詩人,前者的愛國詩與後者的愛情詩,因之常為一般讀者所忽略。放翁有傳誦的名句「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這十四個字極具畫面化,把江南景色形象地描繪出來。同時也是極高明的「借景抒情」技法,景物背後是詩人客旅京城的徹夜未眠。陸遊寫〈沈園〉時已屆七十五高齡。然這段愛情卻始於他二十歲時,即北宋紹興十四年(西元1144年)。南宋周密的《齊東野語》對此有所記載。那年他與唐琬(母舅之女)結婚,兩人恩愛有加。然終因母親的反對而分開。陸遊三十一歲時禮部會試落榜,失意之際到沈園遊覽,竟遇到唐婉和她夫君。於是便有了「釵頭鳳」唱和之事。自此本已臝弱的唐婉竟抑鬱而歿。陸遊七十歲時寫下了〈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題小詞一闋壁間。偶復一到而園已易主。刻小闋於石讀之悵然。〉詩題凡四十字,較之此七律的五十六字,不遑多讓。到七十五歲時,他仍念念不忘,再遊沈園,寫下了上面的兩首〈沈園〉詩。八十歲的陸遊,仍留下〈十二月十二日夜夢遊沈氏園亭二首〉。而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八十五歲時,朝廷已兩度易主,換了人間,時維南宋嘉定二年(西元1209年),詩人竟又重訪沈園,作〈春泥〉一詩。這真是一段忠貞不渝的愛情。
沈園在浙江紹興市禹跡寺南。據考證在城東南的洋河弄內。北宋初為沈姓商人所建,約七十畝。1984年紹興市政府按傳世的〈沈園圖〉重建,總面積7865平方米。民間的一個無名庭園,因與詩人的愛情故事牽連而流傳千古。這兩首七絕寫來十分哀怨,強烈的傳遞出「愛不得」與「死亡」之悲痛。其一聚焦於「橋」,世上並無一條傷心橋,是詩人臨橋時觸景生情,傷心不已。其二聚焦於「柳」。樹木無情,早已不再開花,結出棉絮,只有他仍難忘所愛。沈園帶給詩人的是無盡的悲哀。
自2016年開始,我寫下了不少有關穗園的詩篇。包括了〈驚蟄重過穗園〉、〈驚蟄又過穗園〉、〈大寒日過穗園〉、〈春分復過穗園〉、〈小雪後重臨穗園〉、〈大雨中穿過穗園〉、〈小雪日想念穗園〉等。最近的一首是〈春分後穗園蒼翠如舊〉,如下:
雜亂中的變與不變仍親切如舊/細葉榕編織著它茂密的樹影/每一個浮現出來的,都不曾溺水/歲月沉緬於穗園的空椅子上
天潤路背向某些記憶,春雨來到/洩漏的微小生機敵不過繁鬧的/地鐵口。視野模糊中/門牌號算數著的空間在挪移
牽掛是強大的,甚於快速移動的機械/然我無興趣於那些參天高樓與/糾結橋樑,寧願微小/只著意於穗園曾經的旅館燈火
騎樓外的一場雨和我都不曾缺席/所有的暗示與象徵此時/被我直白的愛擊潰,穿越/更蒼翠的穗園時,我已近於凋零
這八首穗園詩對空間的描述背後都懷有對一個女子的思念。但這種思念最終回歸到存在的無奈與悔疚。理論上,詩並不排斥任何題材,但題材的處理不能停留在表層。譬如愛情的書寫,不能只停留在「事」與「情」上。空間的處理是重要的,詩常因為提供一個具體的場景而讓情意更為具象。讓讀者有如身處「穗園」中,看到事情的生成,成為當下一個「旁觀者」。穗園是廣州城一個舊區,但因為曾經的事而讓客觀的景物有了新的詮釋,這種詮釋是由詩人來決定的。如果穗園內的空椅子(第四行)、天潤路(第五行)、旅館燈火(第十二行)都和路過的人看到的一樣,甚或對穗園的一場雨,都與匆匆而過的行人所感受一般,那麼深宵挑燈、伏案書寫的理由何在?詩的價值是對萬事萬物的「重新書寫」。
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1923-1985)說:「空間是對世界一種感知方式。」他提倡的空間詩學,主張由封閉的空間轉變為開放的空間。後者意思是:一個人人可以自我詮釋的空間。一頁谷歌地圖上的酒店、醫院、食肆、娛樂場等等的所有標示,正說明了空間的封閉。一個詩人,應該把空間(場所)作為一種思維的方式,而非事物單純的描述。柳園與沈園,因為詩人的書寫而有了獨一無二的存在空間,而穗園仍在努力建構著,希望成為我生命中一個「巴別塔式」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