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沉醉東風

文/照片提供 賴研

黃蘆岸白蘋渡口,綠楊隄紅蓼灘頭,
雖無刎頸交,卻有忘機友。
點秋江白鷺沙鷗,傲殺人間萬戶侯,
不識字煙波釣叟。
─白樸《沉醉東風》

四十年的日子流水般的逝去,偶爾在工作或日常的柴米油鹽折磨中會想起紅樓的日子。當時的人今在何方,當時的事已記憶模糊,有時甚至會懷疑自己的記憶是否真實,這些人這些事真的存在過嗎?

年紀有了,兒女有了,成功的經驗有了,失敗的體驗有了,時間完全可以把我們釀造成一個有韻味的人,只需要一點點酵母。

這些年來,常常喜歡觀察周遭的人,以前我對人其實是不怎麼感興趣的,人心難測是其一,自己慧眼不具是其二。拜網路之賜,許多老同學可以重聚,因而有了一個時間的長度可以體驗人的變化,二十年,三十年,甚至四十年的摧打折磨對自己和別人的痕跡。

那一點點酵母是什麼呢?

後來的發現是來自於父母或師長與同學,在成長的過程中有意或無意撒在心田的種子。那些種子在我們成長中,有些發芽得早,有些發芽得晚,但是遲早會用它獨特的方式成為一堆蔓草或成為花朵,甚至成為參天大樹。於是更謹慎自己的言行舉止,希望不要留下一些荊棘在別人心中成為羈絆。

酒要一段時間的醞釀,友誼的香醇也需要時間的沉澱,老同學因此變成了新朋友,時間的魔術師總能夠留下真實,讓我們覺得不虛此行。

 

 

我們這個專門出學霸與書呆子的學校,經常會出現幾個奇人,胖子無疑就是其中之一。

胖子小時候就叫胖子,估計也曾被叫做肉圓等具有特色的綽號,但是胖子這個綽號不僅他自己喜歡,同學朋友們也都喜歡。

胖子吸引我注意的第一次是在高二的班際籃球比賽。胖子雖胖,卻有平常人亦少見的靈活,三步兩步就快攻上籃得手,把追的人拋在後頭。轉過身來還跟對手笑笑,那個意思是你下次要快一點。

那一天我們班慘敗,不過胖子倒是讓我記住了他。

再見到胖子已經是四十年後,我繼續保持著平凡,胖子繼續維持著他崢嶸的體態,嗓門沒變,瀟灑如昔。歲月可以摧折打擊一些人,留下或淺或深的痕跡,對有些人似乎是莫可奈何。

胖子始終健談,他開始說話,其他人都可以閉嘴而毫無冷場。所到之處一直都是笑聲不斷,鬼話連篇。他會說他小時候打架的事,我們這群乖寶寶只有張嘴讚歎的份兒。

那年大學聯考作文,題目是「一本書的啟示」。他從申論題的觀點闡釋,說明為何是一本書,而不是兩本書,為何是這本書而不是另一本書,拿了四點五分,應該是那年本校作文的墊底,因為作文滿分是三十,我記得自己是二十五分左右。考英文時他三下兩下寫完,檢查了幾遍,看大家都還振筆疾書有點納悶,出了考場,大家都說英文今年簡單但是題目很多,很多?他才發現最後一張考卷還有背面的題目沒寫。

那年數學超難,我就不說自己幾分了,他老兄加權百分之二十計分後拿了快一百分。就這樣單靠著一科數學,他也進了交大控制系,至於要控制什麼應該完全不清楚。

四十年重聚意猶未盡,數月後臨時起意在遼寧街夜市拉了個高中老同學聚會,他酒喝得不多,卻送上一個故事讓我們下酒。他的籍貫是湖南,父親在高一那年被警總帶走,毫無預警,一去多年。那時疑似匪諜的最低消費差不多就是十年。

上學時開始有便衣跟蹤,幾次下來他氣不過,走進一家麵店,便衣居然也跟了進來。麵來了,他端著麵一大步就坐在那個便衣的對面,嚇了對方一跳。吃完麵,便衣好心的告訴他幾句話,老弟啊如此如此這般這般。隔幾天,他就跟學校教官說要入黨了,當時這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他太胖,量了幾次,正好超標零點五公斤不用當兵,大學畢業帶著所有的積蓄就去了美國,積蓄有多少,他那天說了,我忘記了,大概就是可以活一個月那種。他選校的標準不是學校的好壞,而是那個學校可以給他獎學金活下來。畢業,就業,在矽谷成功創業,忘不了這一塊他出生的土地。一個人回台灣照顧九十幾歲的老母親,依然活力十足,在有限的資源下繼續奔走奉獻這個人稱寶島的地方。

有些人喜歡大聲的說愛台灣,做的卻不是那回事,有些人嘴上沒說,一直做著。心中有怨嗎?也許有一些,在沙漠裡有些仙人掌長得又粗又壯,他就是那種,只需要陽光與空氣。水一點就可以。這些人就像是駱駝轉世的。

如果你認識胖子,周圍或自己也有些類似的經歷,應該也可以感受到做為那一代人共同的悲哀與微微酸楚的幸福。快馬江湖,任我逍遙,誰又在乎紅塵一路辛酸?

 

 

有一張高一的照片,自己在照片中還是慘綠少年的樣子。完全是一付「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模樣。照片裡的同學有的走了,有的失去聯絡。

今年春天,有位高中的老同學要到台北資策會來開例會,他算是台灣搜索引擎的先驅,在資訊界非常知名。約了傍晚到民生東路和光復北路口碰頭。雨出奇的大,我看到他在對街,身形瘦弱,撐著一把傘,猶似高中時的他。

他是我的高中三年同班,一直是我心中的偶像,沒看他拿過書本,更常見到的是他跟這個同學,那個同學在下象棋,多年後我看到阿城寫的《棋王》,心中立刻浮現的就是他瘦弱的手執棋的專注身影。

其實他並不瘦弱,高一時國文老師在課堂上花了十分鐘,用極其浮誇的語氣稱讚我們這群剛上高中的小毛頭時,他站起來質問老師,「妳說我們優秀,那妳說說我那裡優秀?」。當年這種行為叫做《公然侮辱師長》,他因此被記了大過。

我經過訓導處走廊,看到他站在外面「候審」,神色自若。我問他需要我陪他嗎? 他搖搖頭,我默然走開。

台大資工畢業後,出國進修,回國之後他開始設計《搜尋引擎》,一頭栽進去,一做三十年,無怨無悔。我完全不意外,他從來就不需要掌聲來驅動自己內心的火焰,這群人都是這樣。

綠燈亮了,我們同時走向對方,雖非久別,內心還是有另一種激動。他說就街旁這家溫州餛飩吧,我說怎麼可以。執意在不熟的街道上尋找適合多聊幾句的地方。

最後在一家看起來還可以牛肉麵店坐下,點了能夠點的小菜,談的是他的夢想和我的現實。他有一兒一女,都走在往夢想的路上。我有三個女兒,都跟我一樣,選擇跟現實妥協。

前幾天下午跟幾位高中同學討論未來合作的可能。聽著聽著我突然發現這幾個同學都跟我一樣,病得不輕。在學理上也許沒有這個名稱,我姑且稱做「理想偏執狂」。

這種病的特徵是心中有一個磁軸,不管白天遇到什麼風吹雨打,晚上只要一覺醒來就打回原形,還是往自己的理想方向前進。

唐朝初年有一位俗家姓陳的出家人也有這種病,從長安一路向西,在沒有導航系統的時代,竟然穿越戈壁沙漠,跨過帕米爾高原,抵達印度取經,成就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的殊勝妙法,一部心經將佛法以世間文字精妙闡釋。

呆子總是選擇安全的陸路,學霸總是選擇當海上的航行者。不同的走法,是否會在彼岸重逢?

 

 

紅樓有學霸,也有呆子。有人既是學霸也是呆子。呆子也都有一個共同處就是跟學霸混久了,漸漸忘了自己其實只是個呆子。從呆子的眼光看學霸,就好像站在山下看著山頭白雪皚皚。不過看的山多了,也會看到山的不為人知處。

學霸之所以為學霸,有一個基本前提就是舉一反三,過目不忘。高二時學三角函數,呆子們都為一堆長長短短的公式證明所苦,學霸不會。學霸只要算過就記得答案,呆子們算完一題,算錯了,看解答再算一次還是錯,我深有體會。

學霸讓人痛恨之處,連以前三民主義都能幾乎整本背下來。倒背如流是傳說,但是你問他在第幾頁他馬上翻給你看。我高中生物不太好,有一個同學每次都最高分,因為跟他很要好,問他是讀那一本參考書,他說他沒參考書只看課本。我不信,他就翻給我看,書上都有啊,他指給我。

有位同學英文極佳,問他英文怎麼讀,他說你只要看那個答案比較順就對了。當時我應該是翻白眼,後來發現他其實沒有騙我。

期末考前夕,晚餐後一起打橋牌,有三個學霸,一個呆子。學霸還是有分段數高低,九點退了一個,換打三人橋牌,十點再退一個,換打蜜月橋牌。呆子反正讀不完就不讀了,超級學霸拿著數學課本用翻的,跟看漫畫一樣。呆子最後睏了,超級學霸還說,你們都不玩了,那我玩算命吧。

呆子不會霸凌學霸,學霸也不會歧視呆子,各得其所,其樂融融。行走江湖,經常遇到一兩個自認聰明的人,都是笑笑。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啊。

 

 

這些年老同學的聚會,拼的不是酒量,拼的是說笑話的天份。這方面我一向口拙,聽著一群六十歲的初老男人「練肖話」,做著跟十六歲的男孩子一樣的快樂的傻事。

年輕固然很好,年紀大了,所有故事都有了另一層如餡餅般略帶焦黃的味道與色彩。約好了下一次的聚會,也許能來,也許不能,繼續老男人的抒情搖滾。

一程山路走來,各有襤褸辛酸,坎坷不苦皆因有君相伴。當時存在的現今已慢慢不存在,如此決絕又如此多情。少時相濡以沫,老來相忘於江湖。人生一路丟了這個,撿了那個,最終都是一頭白髮,滿臉皺紋,當然有些人還多了些風霜雨雪,像行李箱上貼滿了各地的標籤,既訴說著精彩,又傳達著一種寂寞。誰真的記得旅行的意義?在乎的是一路同行。

人世間最溫潤的總是少年時的情誼。只是想起某些不記得你的人,而你卻依然念念不忘,也是某種微微酸楚的幸福。就當做一種修行,勉強為自己的糊塗找一個下台階也好,難得的糊塗需要年少的癡心才得以圓滿。生命如此多情,留給我們那美好的少年時光,如果不留下這段美好的記憶,我的存在又何從寄託?

看著老照片,可以叫得出每一個名字,怎能不是一種幸福?人生苦多,唯有當時苦還包裹在青春的糖衣裡,讓我誤以為甜美是生命的本質。然而美麗的錯誤不是一句新詩,而是達達馬蹄後的數百個晨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