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滄海一聲笑

文/照片提供 陳玉姑

當年張夢機老師到興大中二教我班《詩選與習作》時,那時候的他,真可謂是文壇A班人物,《聯合報》、《中國時報》副刊常見其古典詩詞佳作,讓酷愛創作的學子視為偶像,所以呢,一到週三黃昏時刻,雲平樓中二教室就是我班與神壇偶像會晤兩堂課的良辰吉時。

一九六零年,夢機老師大學進榜臺灣師範大學體育系,稱雄球場,是拳擊籃球高手;一九六八年考入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一九七三年錄取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博士班,這些,始終是他課堂上津津樂道之大事,因為,「跨行」也未免「跨得太大」了,從「體育」到「國文」,令臺下眾徒敬佩又自慚。

大二初冬的十二月,媽媽來臺中探視租住套房的我和妹妹,留住數日捲袖入廚烹煮。大動作的媽媽一來,且將平靜長灰的日常,給撢亮光澤得躁動,鍋飛盤舞的端出晚餐,這對白天教書黑天上學,習慣外食的我們而言,小波小紋的規律,被打水漂兒般,漣漪波波震盪擴散,持不住的心跟著幌盪搖擺,小磨小擦生出一朵朵可快炒加菜的蘑菇來。

待習慣那菇味的三五天,媽媽卻說,不放心哥姊那兩大家子,要搭七小時車程回去「瞻前顧後&看頭看尾」再度當臺傭去。

離去的前一日,我的離情與愧意等量齊發,頓時,浮起張夢機老師講課《詩選》時,說過的那個留學生的故事:「如果一直寂寞下去,也就罷了,為何在歡樂一場後,才放掉我手中你的手,叫我情何以堪?」

夢機老師指的是情侶歡會分手的難分難捨,我則借喻久別相聚再離別的母女至情,轉身揮手的酸疼。

上《詩選》,臺下的眾生完全扮演接收的觀聽眾,像個磁鐵,隨時拉吸夢機老師拍射過來的磁性物質;笑不可遏。

夢機老師的爽朗幽默質近他大學就讀的體育系;而一手好文筆,古典文學修養深厚,又與老師自幼得自母教背誦古典詩詞密不可分。

有著中廣肚的夢機老師,課堂上不諱言他嗜菸有高血壓宿疾,並自嘲:「血壓一衝高,大概很快就不在了。」

早被夢機老師巧言妙語溶化的臺下我們,怎忍心耳入這不祥話語?一大群焦心又貼心的女弟子嬌喊:「在,在,在,老師會在的!」

「音容宛在嗎?」老師機智搶答。

愁雲慘霧的教室,瞬息,像炸開鍋般爆笑。

哎,這就是我們可愛的寶貝才子老師張夢機先生。再怎麼深鎖的眉眼,一旦夢機老師開了口,機鋒處處的妙語連珠,常讓人爆笑捧腹到忘了我是誰,白天教書的憂擾是一棍盡退,我們是教室被取樂的君王。

大二青年節前兩日的週三下午,約晤夢機老師,在興大圓廳二樓餐廳,不是為著請益古典詩詞,而是,「好奇」像吹開的五彩泡泡,喊著妳:「靠過去靠過去」的親炙才子詩人。

夢機老師本身就像塊強力磁鐵般吸引人,非關啤酒肚與外貌也,而是學養與智慧。不僅從講臺走下,更是從《聯合報·副刊》、《中國時報·副刊》躍步而來與陳秀華、唐文容、蔡秀娥、賴雅琿、吳美玲、駱婉娟與我七位「仰望者」拌話家常,我的單眼相機咔嚓聲忙碌不堪,配角輪拍主角,存留珍貴的合影見證。

又人各一碗共進簡而暖的大滷麵,一飽口腹之欲的晚餐;也許,這輩子也就這一次了,當下,我如是想。

跟夢機老師提及中文人的困惑:「中文越念越迷惘。」

夢機老師笑答:「在我們那個時代,努力總會有代價;而今,念完書,常不知能找些什麼?人浮於事。」

謹小慎微的仰望夢機老師,東南西北上下八方的「佛跳牆」(拉雜之喻),很快就打破望之儼然的肅穆氛圍,夢機老師是平地起的小春雷。

緊接著,系主任胡楚生老師「路過」,買了四瓶香吉士過來招呼「加菜」烘氣氛,閃光燈下,多了一份韶光不老的恆久。(婉娟拍照)

大滷麵之後,師生七、八人走下圓廳,陪著自臺北趕來臺中上課的夢機老師,繞經中興湖馳抵雲平樓的中二教室;而緊接著的《詩選與習作》,神異感籠罩的雲霧,朵朵飄了去。

夢機老師對學生功課上的敦促,是如此言說的:「……三毛的書,十年二十年後再看,還是能懂,現在要讀的,是和學科相關的書,因為畢業以後,要再碰觸的機會不多了……」

夢機老師倡言:「讀書採三三制,每月花三百元買書,每天看三小時的書,每天寫三百個字。」

大二下的六月五日週三晚,上完《詩選》這一學年最後兩堂課,豪俠幽默、機鋒妙趣、舌燦蓮花的張夢機老師的講課,又讓同學笑得合不攏嘴的結束,讓離情更顯依依,將至的期末考,多少鎮壓我們隨風飄散的戀師心。

夢機老師是比我班更短暫的《興大》過客,踏出興大路的校門,師生各自生存轉圈,夢機老師轉大圈圈,我們轉小圈圈,以致,轉出的牽念,始終往內裡陳堆,總是相信著,有那麼一天,我們會與夢機老師再次把酒話桑麻。

而這一天終於到來,二零一五年四月,在「歌哭紅塵——張夢機教授紀念文物展暨詩歌吟唱會」,於中央大學圖書館的藝文走廊。仔細的讀著詩文論著書籍、作品手稿、書法、還有年輕時寫給師母田素蘭的情書,我的眼潤濕著,夢機老師再也無法對講桌下的我們滄海一聲笑了。

夢機老師一九九一年腦幹中風,時年五十,正是意氣風發的壯年之歲;二零一零年八月十二日棄世。

王邦雄教授讚譽張夢機老師是「集才子浪漫與英雄氣魄於一身的人」;大四的《修辭學》沈謙老師亦以「振翅翱翔的蒼鷹,卷舒自如的雲霞」讚美張夢機老師。

張夢機老師若天上有靈,當仰天滄海一聲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