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白紗印象

文/照片提供 湯長華

大概兩三歲時,外婆帶我去台北看林旺,這次見面我更是一點也不記得,只有相片為證。當年牠從緬北一路辛苦撤退到廣州市,總算能喘息一下的當口,外婆也帶媽媽去見了林旺,那時牠還叫「阿妹」。
大概兩三歲時,外婆帶我去台北看林旺,這次見面我更是一點也不記得,只有相片為證。當年牠從緬北一路辛苦撤退到廣州市,總算能喘息一下的當口,外婆也帶媽媽去見了林旺,那時牠還叫「阿妹」。

無數生命共同生活在地球,我們此生將面對各種際遇和挑戰。

也許挑戰對不同物種來說有不同樣貌,但不論如何,我總覺得不懂說話的動物遇到人類就倒楣。小至棄養,大至戰爭,牠們只能任憑命運擺佈。

俄國入侵烏克蘭,人要逃,也帶著寵物逃。開打以來,幾次搜尋新聞,讀幾行就難過,視線漸漸模糊,無法繼續。尤其讀到動物園那隻無法跟著較小型動物逃到波蘭,被轟炸聲嚇得無法成眠,需要飼育員每晚陪伴的大象,心裡激動。

只要看過動物星球頻道,多少都知道大象生性敏感,記憶力又特別強大,能記得一生的經歷。

以前台灣也有當過「戰象」的林旺爺爺,光是站在柵欄外與牠相望,怎麼也無法理解人類戰爭加諸於牠身上的痛苦。

相較於動物的有苦難言,很幸運地,我與牠們的各種相遇,就算是與流浪貓狗的萍水相逢,大多快樂且難忘。

許多年前,人生頭一次與大型動物相見,我竟穿著一件極不應景的花童白紗裙。

相信所有的媽媽都很願意自己的小孩被找去當花童,因為小小孩穿著正式打扮都好可愛。

當花童說簡單也簡單,去百貨公司買極好的正式童裝,穿起來就有花童的扮勢。說麻煩也很麻煩,如果必須跟新娘的婚紗做十足的搭配,就得量身訂做。

小時候那件小禮服,絕對是訂做的。

我不用回想也知道,穿上超高腰花童白紗陪著新娘子走上紅毯的那一刻,興奮雀躍,心裡大聲歡呼:「這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裙子,別人都沒有。」

新娘捧著一把鵝黃捧花,我的手腕戴著一朵同色系的小雛菊;還有很多膠原蛋白的頭髮上,別著柔軟鵝黃色的緞帶。

但這種禮服無法天天穿上學,我心裡明白,不管多愛,平時沒人穿成這樣出門。

然而還是有機會穿了第二次。

老實說,穿著白紗出門,自己也全身不對勁,連路人都能一眼看出我要出席什麼重要場合,還得小心翼翼免得勾壞了。

那日北上領兒童畫展的金牌,當屆主辦國是日本。抵達會場,外公先幫我跟我的「獅子跳火圈」合拍一張照。

典禮上,一個日本人頒給我獎牌,大概再加一疊包裝好的文具圖畫紙。

接著,換個白人來找我。

原來我的獅子會被他帶走,去別的地方跳火圈。我送他一個這麼可愛又貴重的禮物,他在我臉頰上親了一下,我嚇好大一跳,因為他是個大鬍子,鬍渣原來那麼刺。

幾十年前,大人帶著孩子奔舟車勞頓,千里迢迢從台南去到台北,簡直跟非洲動物大遷徙一樣辛苦。其實,八零年代的台灣真有個「非洲大草原」,那就是所有小朋友心目中最夢幻的新竹六福村。我猜,外公外婆太疼愛孫女,回程牙一咬,帶穿著白紗裙的我們去體驗「Safari」。

草原上的稀有動物,沒有柵欄牢籠的束縛,到處閒晃;我們坐在車裡,隔著緊閉的窗戶,緩緩靠近電視「動物奇觀」才會出現的猛獸。我一邊想繼續回憶這段小旅行,一面翻看舊相本,發覺根本不記得在六福村看了些什麼。大水池裡泡著的兩隻棕熊,草原裡的犀牛,午後陽光下趴在棚架發懶的老虎,全都褪色成一種曖昧古怪的土黃,只有身上穿的小禮服,白得顯眼。

幾年前在網路讀到一個英國女人的趣聞。她表示一件婚紗造價那麼貴,只穿一次實在很浪費,所以不管去音樂祭、跟朋友午餐、去超市,整理花園她都穿著婚紗。

孩子們長大的速度飛快,白紗裙一下就塞不進去了,要不是小小孩很粗魯,穿個幾次就會勾破,我大概非常很樂意每天穿。天天當公主,穿著玩沙、穿著騎三輪車、穿著遛狗、跳橡皮筋編成的跳高,還要穿著蹲在漫畫店裡,一邊看一邊挖鼻孔。

也許精通裁縫的外婆曾把紗裙改成別的東西。

也許是抹布。

也許什麼也沒改,就這樣靜靜躺在抽屜裡,隨著時間,發黃。

終於,在某年的大掃除,丟掉。

相簿封底,外公用黑色簽字筆寫下69年8月2日,六福動物園。那天,肯定有些灰塵粒粒,飄過有騷味的獅子鬃毛,與奔跑的駝鳥擦肩而過,再經過大象粗硬的皮膚,最後卡在我最珍愛的裙子裡。

雖不記得白紗裙的下落,如果它會說話,除了喝過喜酒外,應該很高興跟我去了動物園,大概

也算「不枉此生」吧。

與妹妹穿白紗禮服逛六福村動物園。
與妹妹穿白紗禮服逛六福村動物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