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台東老農30年的釋迦栽植變遷故事

資料照片:民視
資料照片:民視

⊙陳建安

輪到釋迦被中國大陸禁止進口了,但這是政治「變化」還是病蟲害問題,不是本篇文章討論的重點,但對於一個從會爬開始就在釋迦樹下,靠它養大,雖然我們家已在數年前改種其他水果,而我也早已不住果園環繞的三合院,但對現在仍有許多親戚家族成員還在台東種植大片釋迦的「釋迦子」而言,還是不免憂心與掛慮。

靠老天賞口飯吃

依據農委會數據,台灣農業人口大約僅不到5%,且多集中在中、南、東部。台東大約種植5000公頃、產量5萬噸,每年產值在80億左右。近年的都市化,更讓多數社會大眾對農業生產與農村日常不熟悉,最有感的大概只是颱風天的蔬菜價格上漲,導致消費者買不下手,叫苦連天的印象了。但說實在,就算生產者農民,能在大盤與中間商的瓜分下還有點暴利可圖,可能也只有幾天,甚至災損與獲益算下來也不見得真能多買幾包米。

然而,社會大眾可能更疑惑的是對那些因天災導致農損,或者農民搶種,導致價格暴跌,以致果賤傷農等新聞的疑惑。心理可能會出現,為什麼他們不種點別的高經濟作物、怎麼不提高技術之類,這麼沒有競爭力等等的問題。有人歸結認為,可能是農民生性傾向保守與傳統,不願意改變。但說來話長,先不論農業從事人口年齡與技術結構、果農生產面臨的產銷困境,至少對於較高經濟作物的水果而言,例如釋迦,至少要種植三年以上才有點收穫,而且每年能收成多少,在颱風幾乎每來必經的路線上,就看老天要留多少給他們了,而農民心裡早已養成樂天的智慧和性格看這種「變」。

釋迦在台東找到甜蜜的家

據農委會等相關文獻紀錄顯示,釋迦在約400年前從中南美洲經荷蘭人傳入台灣後,驚訝的在日照充足、氣候炎熱且排水性佳的東部砂礫土地上,找到了最佳的成長環境,果肉甜而Q彈。在二十多年前,我還見得到果園裡日治時代種植的幾棵老釋迦樹呢。

也許你會以為,農民沒有改變或創新,但對稍微熟悉或喜愛吃釋迦的民眾來說,釋迦農地在近三十年間歷經數次栽植「變」種,其推陳出新程度大概除了這次的難兄難弟的蓮霧之外,絕對是目睹了台灣精緻農業發展成果的代表作之一。而這農業革新背後,無非就是農民自我新創與努力追尋市場的投注。但是,栽種品種的創新求變,最終還是難敵非農業技術面能克服的「變」數。這其中的曲折演變故事,就讓我為大家娓娓道來。

首先要聲明,我不是從農業專家角度來解讀,而故事就從我這位算半個幫農角色,大學寒暑假毫無例外皆須回家協助農忙的釋迦之子說起,來回顧見證我經歷的一段釋迦栽種發展史。

台東釋迦種植近代三十年的品種演變史

不同於百年美食老店,以百年口味不變為號召。不同的,最早期種植的是俗稱果粒小「土釋迦」,經過幾十年栽種不變,我記得要比手掌大的果粒真是難得一件,而釋迦在40、50年前,在我家幾塊號稱百果山的農地中佔了約一半栽種面積,但那時真的還說不上高經濟作物,至少我家還要靠其他副業才能溫飽。然而在技術累積與市場擴大下,大家才真正期待能靠它(釋迦)來養家活口。時間來到近30年前,大家改種相對果粒較碩大的所謂「軟枝釋迦」,顧名思義,其樹枝質地較軟但口感更佳清甜,這時更受國人喜愛且產值與產量明顯提升。

然而,不消幾年,另一個「大明星」般的新品種「鳳梨釋迦」出現了。市場總是喜新厭舊,之前釋迦品種價格再怎麼好,我記得拍賣市場的「青果行口」寄來的清單上,平均也是6、70元一斤(行口會抽走一成銷售額)已算是讓家人感到開心不已,覺得付出總算有所代價。但要說開心,其實更接近感到「驕傲」。

家人也因栽種品質良好而通過農委會吉園圃認證、競賽獲獎、上過媒體,甚至農業改良場專家還專程來請益。就有如日本所稱的職人精神,我們不只因為價優而開心,而更是以自己幾十年研究釋迦樹性格、植物病蟲害及每年定期摧殘的颱風對抗的智慧,還能豐收的技術為傲。

上面說到「鳳梨釋迦」(這也是此次輸中國大陸的主力品種),它的出現其實只離前一個廣大栽種的品種隔不到幾年,這意味著又一次農地大革命(全面耕除改種或全面嫁接新品種)。現代科技晶片的發展有個摩爾定律,形容過個一段固定時間,精密度就會再進化一級。顯然的,這帶有點鳳梨味,又外表刺刺有如鳳梨外貌,果肉厚實,以切塊為食用方式的新品種就這麼橫空出世,很快又搶走了上一代的風采。

因緣際會,我們很幸運的成為少數幾位搶到前幾名能量產先上市的農家。剛上市,我記得一斤曾經來到200元以上,賣一、二顆就大概能買台北來回台東火車票了。並且每公頃產量更勝過去,儘管一年只有一收,但那時種植約三、四公頃的收入,絕對是遠高於當時上班族,至少有能力支助我到英國讀書。我記得當時價格好到需要在採收期,睡在果園以防宵小盜採。儘管如此,因市場有些人反映鳳梨釋迦過甜不易食用,很快緊接著又出現接近原始土品種的「大旺或大目」釋迦。因此這幾十年來我記憶中總是看到家人被新品種追著跑,因為你若不跑在前幾名,大浪一來還是會把你吞噬(紅海市場特性)。儘管品種不論引進或基因突變還是改良,大環境下的困境還是同樣要面對,要提高收入,就需要提高產量;提高產量,同時也要高成本,但可能到頭來還是白忙一場。農民可不是不管颳風下雨,每月有固定薪水可以領的。

台灣社會流行一句玩笑話,沒有「三年的好光景」。鳳梨釋迦在幾年栽種面積擴張下,產量確實增多,台灣市場不足以支撐,價格早已不復當年,更是連打平勞力、農藥、肥料及農機等成本都有問題。而更加艱鉅的是在氣候暖化變遷下,從不擔心結果只需進行蔬果的釋迦,因台東夏季晚上溫度過高,在雌雄同花的特性下,開了花竟然因成熟時間差異下(雌蕊出現先熟),而須讓農夫在傍晚、甚至一大清晨帶著礦工頭燈,摸黑對釋迦花進行人工授粉程序。曾經有新聞報導台灣農民因釋迦人工授粉技術與這項工作創造上千萬產值而自豪,但殊不知這對農民而言,為了開花結果而與自然拚搏這道多出來的工序,除需日夜勞累的無奈外,更是讓人哭笑不得—想像每顆釋迦其實幾乎都是人工受孕而來的。

搭上兩岸關係的順風車

在2008年再一次政黨輪替後,兩岸關係的甜蜜期為台灣(尤其種植面積最大宗的台東)的釋迦找到一條出路,儘管已沒有上百元一台斤的時機了,但一公斤出口總是還有個幾十元,而且大小顆都收,農民採收後就直接交給積極穿梭產地農民間的貿易商,也省去包裝運輸及青果行扣傭金等成本。這一切的變數,似乎只剩農民各自的能耐與努力栽種,以及無可控制的颱風了。然而,說實在的,這樣平穩的日子,已足夠讓安土惜遷,期盼能安居樂業,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得到很高程度的實現。甚至,鄉里裡會看見在都市就業不順遂的年輕人,回鄉下果園工作。

然而,又再次政黨輪替後,農民其實這幾年心裡早已揣揣不安,說沒危機意識都是騙人的。但還能怎麼辦呢?只好大家都不提當作沒事,馬照跑、舞照跳,雖不時有點風雨聲吹動,但最後都還算有驚無險,持續輸中國大陸。但該來的總要來的,釋迦作為西運中國大陸前三大的台灣水果,在經過今年初鳳梨被禁止輸入中國大陸後,其實國內官民應該心裡都有底了。

釋迦栽種已不是品種問題,而是市場穩定與勞力過於密集問題

我父母一個近八十、另一個也已八十出頭了,還是每天出門工作,他們心底真的根本沒有時下世代的假期或出國度假的概念。家裡的釋迦大多栽種於山坡地(一般人站著都有點困難),產權上屬於國有財產決租用的旱地,所以貌似地多,但半個多世紀跟國家租用還是無產權。

上面提到的氣候暖化,植物花結果的時序節奏都搞亂了,人在這種炎熱氣候下更難受。因此,南端的台東屬於熱帶氣候下,在酷熱天候下,農民的作息上午場(工作)只能很早出(清晨五點),很早回(九點左右),很早吃午餐(大約11點),下午則晚出(兩點多)晚回(大約六點)。雖然有年輕家人留守務農,但我們早預料釋迦的產和銷這兩關鍵,已不是靠自身努力和提升技術就能控制的事了。

因此,三、四年前便又毅然再下重手,改種酪梨與新品種芒果。總計,以我們家為例,近三十年來算算已經歷了更改四次釋迦品種,至少一次全面改種其他水果了。有經驗的果農都知道,要砍掉重練,這一來一回到漸有收成,沒有三、五年是恢復不了元氣的,就算不重種幼苗,樹枝「嫁接」技術也要二、三年才會重見枝枒茂盛。果農不是不革新,而是每次革新都是一場數年的豪賭,沒人保證會比現在狀況更好。

農產差異化不夠,走上網路行銷品牌化或能再創榮景

這裡不敢說從釋迦的短短30年發展史,可以代表台灣水果的發展困境與解決指引,但果農與農產品要說能自絕於政治、經濟,甚至社會消費習慣潮流之外,可能也由不得你。農民很難再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過去形容台灣人的牛般性格,低頭苦幹,就保證能過著農村樂的穩定生活了。

酪梨於近年健康飲食之推波助瀾下,已成為最夯的水果之一,而新品種的精品芒果也找到了其市場定位。不知道這次,在這樣跟上線上直接面對客戶的市場經營與產品設定是否能夠在瞬息萬變與競爭市場下存活多久。但至少我從父母親身上學到的是,果農當然還是相當期待每年能「風調雨順」,但真的別太指望什麼「五十年」不變。努力只是基本,與其站在農地上望天,還不如學會看見風險與導入創新,讓「靠自己」的這種傳統台灣性格,找出存活的路。

作者為玄奘大學應用心理學系助理教授兼副教務長,註冊課務組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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