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溫柔的大炮 唯一與台大教職沒瓜葛的候選人─吳誠文

用三年拿下碩士、博士學位,留美、學電機的,清大副校長,光是這些描述,該被看作是絕頂聰明的理工人吧,但吳誠文似乎更喜歡強調自己的另一面──熱愛文學。他年輕時欣賞李白,年紀大了喜歡杜甫多一些,或許是學習能力太強,一個不小心,他就把興趣刻進骨子裡。

在11月30日的台大校長候選人治校理念說明會上,他幾番脫口而出的真心話令台下譁然,也讓人替他捏把冷汗──畢竟文人自古相輕,當台下坐著的人平時慣於站在台上,那種李白式的鋒芒最容易被當成「我輩豈是蓬蒿人」的驕傲。好在,靠著一嘴「新松恨不高千尺, 惡竹應須斬萬竿」的情懷,他又替自己扳回了一城。

因為曾被困在象牙塔裡六年,他說,想在校園埋下人文的種子,讓老師的工作回歸教育,為此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砍掉台大教授的論文獎金。這時,那個善於計算的理工人彷彿靈魂歸竅,直言自己寧願得罪10%的既得利益者,讓40%有理想的人獲得激勵;當剩下50%還在觀望的人看見狀況好轉時,也許一切就會改觀。


撰文=徐珍翔(攝影/郭怡君)

在一個半小時的訪談裡,每當被問到需要思考的問題時,吳誠文習慣先笑著,等想清楚了才開口回答,過程中我們大眼瞪小眼,奇怪的是竟然不大尷尬,反而會不自覺地跟著他笑;仔細一看,原來是躺在他眼睛底下的兩條臥蠶勾魂,好像不停說著牠的主人好話,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親和力。

台大校長遴選在即,外界解讀為中研院與台大幫之爭,身為八位候選人之一,吳誠文不僅無門無派,更是唯一與台大教職毫無瓜葛的人,「那時候看媒體的報導,都是在講中研院跟台大幫,我什麼幫都不是,那時候的感覺是……機會應該不大了,一直到治校理念說明會結束,有一些台大的教授、校友,他們對我表示一點點認同,我才覺得也許還有一點機會吧。」

在那場台下不時傳來窸窣耳語的治校理念說明會上,吳誠文彷彿回到1971年的威廉波特少棒賽球場──滿滿的客場劣勢。但也像當年以第一代巨人隊投手身分飆出11次三振、完封美西一般,這次他同樣讓現場的台大師生瞠目結舌,原因是他幾番話說得既難聽又中肯。看起來,我們溫柔的好好先生還是一門大炮。

一時忍不住,客場劣勢照樣開炮

之所以說是客場劣勢,是因為台大與清大在招生上向來競爭,勢成水火,而不久前,吳誠文的身分正是台下一些人眼中的死對頭──清大副校長。面對來者不善,他早就不吐不快,現場強調自己對台清之爭不以為然,兩邊都不喜歡,「我們幾十年來教改都是在談招生,都不是在談教育,這什麼道理呢?台大還需要去跟別人做這種技術性的調整才能夠找到好學生嗎?台大淪落到這個地步了嗎?」

當天,吳誠文不斷宣揚台大的價值應該是培育出受社會尊敬、讚揚的校友,而教授們也應該做為學生表率,放棄過去只追求論文數量迷思,讓心力回歸到教學與研究上,「教師要把教育當做是他最重要的工作,不是把這個大學當做自己謀求名利的舞台而已。」

或許是對教育現況太過氣憤,在聽見台大應力所所長王立昇仍執著於世界大學排名,且不斷把話題導向台清之爭時,某一個談話空檔,他罕見地收起笑容,當眾點名:「我知道應力所有很多人在當官啦,那如果想當官的人(老師),你就可以吸引他來(台大教書)。我們是希望這樣子嗎?」話剛說完,他好像想起了什麼,才又露出靦腆的笑容:「對不起,我講話太直了。」

當我們問起此事,吳誠文直呼「一時忍不住啦」,因為聽見對方幾次發言都停留在目前教育的沉痾上,才會說溜嘴,但其實自己是對事不對人,「發言的那個台大教授,我跟他不熟啦,我原本也不認識他,可是我覺得身為台大教授,不能用那種態度來……」

當初教書沒選台大,竟與棒球場有關


吳誠文在1971世界少棒賽第二場飆出11K,以11:0完封美西,圖為當地媒體報導。(圖片來源/吳誠文提供)

即使話說得重了些,但身為校友,其實吳誠文對台大的評價及期望都高,甚至高過多數台大人的想像。他說,這次會決定參加遴選,是認為台大的轉變足以影響整個學術界,「過去這十幾年來,在追求表面KPI數字所引起的一些……我們講文化的墮落,或是偏離教育的正軌,對於這件事情,我是一直耿耿於懷的。我想改善台灣學術界的風氣,而台大是學術界的龍頭,如果能夠從台大開始改變,這件事情的機會是比較大的……」

聽吳誠文談教育理念,有種過於浪漫的感覺,卻顧所來徑,問他為何當初沒選擇回台大任教?他先給了一個標準答案:「清大在三十年前,研究風氣就非常盛,而且我學IC設計、測試,科學園區就在旁邊。那時候我想,我在學校教書,我希望我的學生能夠多接觸產業,以清大來講,產業就在旁邊,合作非常容易,這是我考慮的其中一個因素。」

過了幾秒鐘,他自己又丟出一顆彩蛋,一些話好像已經埋在心裡很久似的:「其實還有一個重要因素啦,跟工作環境也有關係──棒球場。你看,台大棒球場從我念書到現在,都沒有變過,就是跟橄欖球隊合在一起使用,不是標準球場,啊……真的是……到現在都沒有改善。比起來,清大的棒球場非常好,我小時候打少棒,出國前在那邊集訓,它從那時候就是標準的球場了。」他的胸膛看起來依然寬厚,大概是因為過去三十年都維持著打壘球的習慣吧。

教授忙著花錢寫報告,根本沒時間做正事

原本以為他浪漫的老毛病又犯了,一會才知道是我們太淺薄。在吳誠文的眼中,台大和其他學校不必然要競爭,而是類似《墨子》當中「兼相愛」與「交相利」的關係,他認為,台大身為第一學府,應該一肩擔起更大的社會責任,把台灣所有的學校都當作友校,給予照顧,「台大根本不需要跟其他學校去搶什麼,只要做得好,所有學校都會服你,你就是真正的龍頭,我們要做到這一點。」

但台大不爭,難道只為讓其他學校信服?吳誠文說:「台大是這麼重要的一個單位,如果它能夠影響台灣的學術界,甚至,我希望能夠影響到政府的運作──教育部在高等教育上面的運作,真有辦法做到的話,這才是最大的貢獻。」

吳誠文直言,高等教育一旦還受政府干預,水準只會停滯不前,其中,人事跟主計(會計)的自主性是兩大死穴,「教授申請各種計畫拿到錢,年底沒用完就是執行不力,但花錢又有很多限制,所以就聘很多助理來突破那些障礙。每個人都是忙著寫計畫書,忙著花錢,年底又忙著寫結案報告、寫明年的計畫,每年這些事情都要重來一遍。」

嚴謹如他,為免誤會,馬上又補充:「當然不是說不需要監督,大學還是要有稽核、會計、財務單位,但是自由度多了以後,如果有好的治理,可以讓人有更多時間去做有意義的事情。現在光是應付這些繁文縟節,很多人都累死了,這種狀況下,就會阻礙到很多人去做其他有意義的事情。」

曾被困象牙塔六年,突然醒悟升等≠教育


身為第一代巨人少棒隊成員,出國比賽前,吳誠文就曾在清華大學集訓。(圖片來源/吳誠文提供)

「我那時候……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啊,所以其實我進大學教書的前六年時間,也是在拼這些東西(升等),一直到我升上教授以後,才感覺好像沒有目標了。我這時突然發現,我到學校教書的目標應該不是升教授,是教育才對啊!那麼,教育又是什麼?我就會去想這些問題。」

什麼才是有意義的事情?談起理想,吳誠文又浪漫了,他認為,教授除了培養學生成為社會上受尊敬、讚揚的人,就是做出各種有助於解決社會問題的研究,「其實現在各大學最在意的招生問題,根本解方就在這裡。如果能夠拿下一座諾貝爾獎,學生自然會搶著進來,那你還會去擔心說,要在招生辦法去……那些都沒有意義啦。」

吳誠文曾說,自己年輕時欣賞李白,年紀大了喜歡杜甫多一些,是因為杜甫描寫戰爭從不歌頌領袖的豐功偉業,反而盡在刻劃小兵的苦痛與百姓的顛沛。他認為,無論是教授或學生,要對社會有所貢獻,必定離不開人文,因此主張將「人文素養」納入台大治校理念。

寧願得罪10%人,若當校長先砍論文獎金

浪漫歸浪漫,吳誠文畢竟是理工界的翹楚,思緒自然得像IC裡的電路般清晰──光有理想不行,還得講求方法。他說,為了幫助台大轉型,如果有幸當上校長,首先就要砍掉教授們的論文獎金。在治校理念說明會上,他也提了這件事,當時台下一陣騷動。

「聽說你在清大也做了這件事,教授們反應如何?」如同做研究,吳誠文有理論、有假設,自然也會有實驗,於是我們提問,他答,「我做了以後,馬上被很多教授罵,因為有些教授光是論文獎金,一年可以有好幾十萬的收入,這個一定會被罵的啊。可是他有好幾十萬的收入代表什麼?就代表學校的經費分配到那邊去了嘛,那我如果要做一些激勵性的獎金,很多人就會少了。我覺得要獎勵一個老師的貢獻,用論文篇數是非常不合理的,因為這十幾年來的現象,反而讓大家做的研究變淺了……」

「我跟你講,我在清大被罵了一年,我當教評會的主席,委員就坐在台下罵我。可是,兩年過去就沒人罵我了,大家都很高興,因為他們終於鬆了一口氣,可以回來放心做對的事情。」不只談過去的經驗,吳誠文也對台大的現況進行分析,他認為在台大目前兩千多名老師、研究人員當中,大約只有一成的人可以領到高額論文獎金,另外有一半的人礙於瑣事繁多,既不追求金錢,也缺乏教學熱情,「可是你要想想看,可能還有40%的老師對教育懷有熱忱。」

彷彿在指導最基礎的數學,吳誠文當場解題給我們看,「那我寧願去得罪那10%的人,然後讓40%的人獲得激勵往前衝。等到剩下的50%看到狀況好轉,也許就往40%的那邊走,之後台大就有機會改變了。」

差點沒錢留美,小時候苦過對學生好得離譜


民國70年,臺大棒球隊勇奪全國大專杯冠軍,圖右二為吳誠文。(圖片來源/吳誠文提供)

在治校理念說明會上,吳誠文說自己因為看不慣台清之爭而辭去清大副校長職務。採訪當天,他跟我們澄清,其實那不是唯一的原因,更多是因為家人,「那時候是因為我媽媽身體狀況不好,我幾乎每個禮拜都想回台南看媽媽,所以早就想辭掉。」

說明會當天,簡報來到最後一頁,上面是十多歲的吳誠文與媽媽合照,他盯著照片怔了幾秒,才紅著眼眶抿著嘴,擠出這麼幾個字:「我媽媽幾天前離開我……」沒兩秒他又笑了,「我相信她現在還在我旁邊。」

吳誠文說話的速度不快,讓南部小孩的口音聽起來格外明顯。他是道地的台南囝仔,家中有兩個姐姐、四個妹妹,從小因為父母忙著養活一家九口,「光是工作就累死了」,所以他個性獨立得早。在他人生中的幾個重大交叉路口,父母始終被排在第一位:放棄最愛的棒球是因為「怕父母擔心」,博士班畢業不在美國工作是因為「答應媽媽要回家」,不久前辭掉清大副校長職務也是因為想多陪伴母親。

一般人聽見三十年前有能力留美,或許會以為吳誠文家境優裕,其實不然。他說,要不是申請到公費,自己根本不可能出國念書,「我大學畢業本來沒有打算要出國,出國家裡又……我家沒有田可以賣啊,那要花很多錢,只會讓父母更辛苦。是後來有申請到公費,完全不會給家裡帶來負擔,我才出國的。」

也因為年輕時苦過,吳誠文對學生可說是好得離譜,有個學生就曾經幫他「看家」了好多年,「有一個我非常喜歡的學生,因為父親比較早過世,他結婚前要去台南跟女朋友的家裡提親,我還代替他爸爸去。那時他們夫妻倆剛結婚要到新竹工作,經濟狀況還不好,我就問他要不要去我的房子住。因為我們家剛買了一間20坪的公寓,但我後來多生了一個小孩,覺得太小就住回學校宿舍。」至今,一對師生仍不時往來,保持著連繫。

小時候當上少棒國手,長大為人師表,之後又考取街頭藝人執照,吳誠文儼然是個非典型菁英。正因為如此,他身上不大沾染象牙塔內的驕氣,面對我們各種提問,他有問必答,既不遮掩也不修飾,因此也有了這麼一段話:「不管遴選結果是什麼,至少我把理念講出來了,我覺得平常要他們聽一個清大教授(苦笑)講這些……應該是很困難的吧。」


治校理念說明會上,簡報的最後一頁放著吳誠文與母親的合照。(圖片來源/台大校長遴選專區)


吳誠文目前仍是臺大棒球隊校友會(OB隊)隊員。(圖片來源/吳誠文提供)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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