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成為她

2008年秋天,我到朋友家共進晚餐時初次遇見五歲的諾亞,他是當晚最年幼的客人,正在沙發上玩耍。那時我渾然不知我的職業生涯會因他而改變。

身為發展心理學教授,跟小孩打成一片對我來說稀鬆平常。我研究他們如何看待自己和周圍的人,我最深刻的一些見解就來自這樣的對話。小談一會之後,我看見諾亞瞄了一下四周,他似乎發現沒有人在看,便從口袋拿出某樣東西。他的動作有點遲疑,但我不會看錯:那是他鍾愛的芭莉口袋娃娃。

經過幾年,我跟諾亞已經很熟,對他的過去也知道更多(為了保護孩子隱私,本文所提到的兒童都用化名)。諾亞的雙親在他學齡前開始注意到,他和哥哥不同、比較喜歡女性玩伴和女孩的玩具,但是他們不以為意。年齡稍長後,諾亞短髮留長,頗為中性的衣櫃裡多了一雙踩下去會發出粉紅亮光的童鞋。跟許多類似的孩子不一樣,諾亞的家人、朋友和學校完全接納他,甚至鼓勵他認識其他不被性別規範綁住的男孩。就跟諾亞身邊的一些成年人一樣,我也不禁疑惑:諾亞的行為代表什麼?他是同性戀嗎?他會不會只是比大多數人更不在意性別規範?當時我並不知道這些問題即將成為我的研究主軸。

諾亞的生活在進入小學三、四年級後起了變化。諾亞最近解釋說,儘管當時旁人都能接受他的偏好並且跟他交朋友,但是看待他的方式仍然和把自己視為女孩的他不同。人們以他的男性名字和男性代名詞稱呼他,他意識到自己始終被當成男孩。諾亞回憶,這樣的體認使他越來越不開心,是之前幾年少有的感覺。據他母親表示,原本開朗活潑的諾亞變得悲傷憂鬱。諮詢當地治療師後,諾亞一家對討論多年的重大決定終於做了定奪:諾亞轉換性別,改名為莎拉。諾亞的朋友和學校師生也把她當成女孩,叫她莎拉。

那時,我研究發展心理學已有10年,主要是探討兒童如何看待生活周遭的社會類別,包括種族、性別、社會階級等。空閒之餘,我會搜尋各種關於莎拉這類孩子的研究,但沒有任何定量研究曾經對「轉換」社會性別的兒童做過調查(生理性別「sex」是指雄性和雌性這種生物學上的類別,而社會性別「gender」則是自我認同,受到社會、文化以及傳統上兩性類別的影響)。當時,幾乎所有跨性別的成人都是年紀較長時才轉換社會性別,而且在年幼時試圖表達自我性別偏好或是不遵循社會對其性別身分的期待,幾乎都沒有獲得支持。我想透過莎拉這種年幼的跨性別者來研究社會性別,包括跨性別對於兒童的心理健康和性別認同會有什麼影響?跨性別的決定對他們的未來有何意義?

我們如何認知社會性別

大多數人在聽到有關跨性別兒童時都會感到驚訝。年僅三歲的小孩怎麼會有如此清晰的性別認同?人們經常把很早就出現跨性別認同的幼兒與那些曾經有一段時間以為自己是貓、恐龍或有虛構朋友的人進行比較,證明無論男女,沒有任何孩童清楚知道自己的性別身分,也無法分辨真實與虛構。然而,累積幾十年的社會性別發展研究顯示,這個階段正是絕大多數孩子了解自己和他人社會性別的年齡。

佔性別發展研究大宗的西方文化中,嬰兒在一歲前就開始按照性別來區分他人,知道人不是男的、就是女的。幼兒在約18個月大時開始了解「女孩」或「男人」這類與社會性別有關的字彙,並能與性別相符的臉孔連結。小孩24個月大時就對性別產生刻板印象(例如把女人與口紅連結),在滿三歲之前,幾乎所有孩子都會為自己和其他人貼上與其生理性別相符的社會性別標籤。

許多小孩在學齡前會經歷一段時期,美國加州州立大學長堤分校的哈林(May Ling Halim)及紐約大學的盧布(Diane Ruble)等社會性別研究者稱此為「粉紅花邊洋裝階段」。大部份女孩都迷戀花邊公主裝或其他「符合社會性別」的類似服裝,許多男孩則偏好超級英雄裝扮或正式的西裝,並刻意迴避粉紅色。約莫此時,孩子通常強烈偏好與同性為伴、參加符合其性別刻板印象的活動,並且逐漸發現自身性別是永久特質,即認為女孩將成為女人,而男孩將成為男人。

經過小學階段之後,不管是直接或是間接詢問,大多數孩童都表示會繼續把自己與同樣生理性別的群體相繫。在一項實驗中,研究人員要求年幼受試者在電腦螢幕上把孩童照片分類成「男孩」或「女孩」,同時把一組詞彙分類成「我」(例如「我」和「自己」)或「不是我」(例如「他們」),計算「男孩」與「我」共用一個回應鍵及「女孩」與「不是我」共用另一個回應鍵時,受試者進行分類的反應速度,然後跟相反配對方式(「女孩」與「我」、「男孩」與「不是我」)的反應速度進行比較。先前的研究發現,絕大多數女孩在配對「我」與「女孩」時速度較快,而男孩配對「我」與「男孩」的速度較快。儘管科學家還在爭辯哪些發展面向是天生、哪些是文化造成,又或者兩者兼有,而且不是每個孩子都經歷同樣的社會性別認同過程,但是大多數孩童都會依循社會塑造的行為模式,包括在各種父母教養風格、政治信仰、種族和族裔群體的家庭裡成長的不同孩子。而大多數的家長、老師和其他成人也不做他想,直到孩子開始堅稱其社會性別與他人所期望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