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有銀閃閃這一天（上）

編按：關於老，簡媜的《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一書寫得透徹，令人拍案叫絕，本文係《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增訂版所收錄的新文章，讓您慢慢發現自己的老。

有兩派說法：一說老是漸進的，一說老是突發的。依我看，老是漸進的，只不過突然被自己發現。

1 青天霹靂：有人讓座給你

關於博愛座，這是檢驗社會文明程度的秤盤，端看放上去的是什麼臀即可評鑑。但有時候被認為「該坐博愛座的人」，其心裡狀態並不單純。

真實案例：公車靠邊，三位長者上車，其中一對夫妻，另一位稍年輕的是老太太的弟弟，三人都八十多歲了。一上車，頗擠，原本坐在博愛座的年輕人起身讓座，老太太招呼老先生坐，眾人目光集合如一束鎂光燈打在老先生身上，老先生站著不動要妻子坐，眾人目光移至老太太身上，老太太身子不動嘴巴動，喊她弟弟：你腿不好你坐。眾人目光移到弟弟身上，弟弟站著不動用手撥了老先生肩膀，說：姐夫，人家讓你你就坐嘛。老先生兩手抓吊環晃來晃去，噴火氣：我不坐我不坐。老太太語氣急了：莫名其妙，你就坐嘛！司機看不下去，這三人加起來二百四十多歲要是骨頭散一根，他賠得起嗎？大聲命令：「年輕人讓老人坐。」冤枉啊司機大哥，博愛座早就讓出三張，是他們臀部長鐵釘不坐。

終於，在眾人炯炯的目光輿論下三位長者落座了，貌似被迫，嘴巴碎念。

為何不願坐？我猜測，不見得是心裡不服老，而是坐下起身動用到的膝蓋、髖骨頗不靈活，車程短，乾脆站著有利於快速下車。是我們長期以來的公車搭乘慣性讓長者具有潛在的焦慮感以致如此。我聽聞這個案例後，很是不解為何三位長者不搭計程車？隨後得到一解，政府敬老車票每月有480點可扣，乘車不用錢，越老越儉省，政府給的沒花完很不甘心。

關於博愛座，我們這一代嬰兒潮末段班的人被馴化得很徹底，視坐博愛座為品德有瑕疵的人，寧死不坐。

然而，被「博愛」的一天終於來了。

我一上車，有人立刻起身讓座，我以為是讓別人，回頭看只我一人上車，驚魂未定看了善心人士一眼，胸前掛著悠遊卡一看就是「三聲無奈」敬老款式，年紀比我大，外貌是個阿伯無誤。或許看出我在疑惑，他解釋：「我馬上要下車。」所以是接班人的概念嘍，我心裡嘀咕，只好坐下來，盯著，看阿伯你有沒有騙我。

青天霹靂就在此，我比他先下車。

從此，霹靂劇場不時開演。平常，靠我這頭白髮惹來讓座也就罷了，疫情期間需戴口罩，加上眼睛畏光、臉部對紫外線敏感，出門標準穿戴是帽子、墨鏡、口罩，白髮、皺臉都遮住了，自詡身手還算矯健，穿著也不顯老，居然還被讓座。

那是個放學時間，公車稍擠，我往後頭站，一名穿制服的高中女生立刻彈跳起來讓座，我的外顯反應很正常，微笑、道謝、入座。打量她的長相，長得很清秀，是個乖孩子。接著心裡有個小奸小壞的聲音開始發表意見：「同學，妳這樣不得人疼喔，我包成這樣妳看得出年齡嗎？妳依據什麼判斷我需要坐？妳要知道人心不只複雜還險惡著呢，有些人妳不讓座他生氣，有些人妳讓座他更生氣。哎，察言觀色是門學問啊，等妳的人生折磨指數到某個階段就懂了。同學，我看妳需要吃胖點，瘦哩啪唧，怎麼跟明星學校那些虎豹豺狼拚頂尖大學…考學測，不能只靠心地善良啊！」心內碎念還沒完，靠窗的婦人要下車，我起身挪，待她移走，我挪入靠窗位子，立刻招呼小女生坐下，我急切的樣子大概跟祖母招呼孫女差不多──看過那種場面吧，空出兩個位子，阿嬤一屁股坐下，一手按住旁邊座位好像怕椅墊飛走、一手高舉喊孫兒快來坐。

又想起幾年前在文藝營，索簽名的學員中有一位高中女生，攤開書請我題簽名字，接著說了一句極尊榮卻把我燙傷的話：「這是我祖母的書，她是妳的粉絲。」──小女生很聽話入座，繼續看手機，是漫畫。因為聯想往事，以致我心內碎念的內容切換成祖母模式：「妳眼睛不要啦？車子震成這樣還看手機，只看漫畫不行喔，有沒有帶國文課本，我幫妳簽名，順便傳授幾招寫作密技。」

世界往往跟不上我腦內的劇情，我包得緊緊的這一身看起來像一根漂流木，沒人知曉內在有狂濤巨浪以為我已老僧入定。

之後，我給出一個解釋：純淨嬰孩看得見靈異存在，陽氣旺盛的少年憑感覺也能偵測年齡。這麼說來，老是不可掩藏、無法矇騙的，即使包得密不通風，自有裂縫，老的氣息汩汩而出，不小心讓敏感體質的小女生起了雞皮疙瘩。

抱歉啊，年輕人，老，不是我願意的。如果我的出現讓你無法繼續安坐，請包涵，我接受自己需要博愛座這件事所經歷的內心撞擊，不是你緊翹的臀部能想像的。

2 當浴室像珠穆朗瑪峰險峻

十多年前歲末，我們一家結束在美國短期學術訪問返台，下飛機那一刻，老人家跌倒。他們住老公寓四樓，「傷筋動骨一百天」，爬樓梯像攀岩，八十八歲、八十五歲兩老暫時與我們同住，兩個月後，我決定買電梯房子安頓他們。

攤開筆記本，瀏覽兩家房仲網站，鎖定自我家步行十分鐘內可到的中古電梯大樓，三房兩廳兩衛有車位，記下十多間標的屋，花兩天一一踏查，先看生活機能、周遭環境、大樓外觀、嫌惡設施、出入人等，刪去泰半，再洽仲介看屋，篩到只剩幾間，接著帶老人家親看，冠軍屋出現。進入議價階段，錢，當然是大問題，可是放在二、三十年時間長度涵蓋侍親、保值、養老藍圖上，問題變得不大，強迫儲蓄即可。議價一帆風順，買賣雙方滿意成交，不到一個月辦妥過戶。趁老人家至上海訪親期間，裝潢進場，一個月後，完成裝潢，搬家公司六趟車把老公寓裡的家當全搬到新屋，老人家返台直接入住有電梯的新屋。

從此，老公主與老王子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幾年後，九十多歲公公病了，幾乎無力自理每日的沐浴，又基於自尊勉力為之不讓子女知道，這才見出我裝潢此屋時眼光何等短淺，囿於當時浴缸仍嶄新且尊重老人家洗浴習慣，只在馬桶、浴缸旁安裝扶桿，沒考慮到大浴缸遲早不利於老病長者以致留下這個嫌惡設施。不多久，病程變化迅速聘特別看護照顧，僅能在床上幫他清潔，從此無法享受沐浴之樂。我每次進浴室看到大浴缸便有無名火。公公辭世後，原打算敲掉浴缸改成乾濕分離以備婆婆來日體弱時可用，然老人家堅決反對，稱用浴缸較能省水，習於舊有的洗浴方式斬釘截鐵不願變更，我作罷。七年後，窘境出現，九十七歲的她扶著ㄇ形助行器進廁所，每每被門檻卡住且無力抬腳，等到她無法行走必須用輪椅推她進去洗浴，那口浴缸占去空間，使得幫她洗浴的兩人加上肢體僵硬的她在狹窄空間裡手忙腳亂，一人洗三人濕，狼狽至極。如果我罵自己蠢蛋的語句能換成金塊，那些金子夠熔一個黃金馬桶座。

再三年，婆婆辭世。我忍那口浴缸十多年了，整修房子第一件工程就是打掉兩間浴室的門檻變成無障礙，拿掉浴缸改成乾濕分離，將廁所的門敲掉改成左右拉門，加大空間以便將來輪椅進出。我非常滿意，但自責這麼舒適的洗浴設備竟然在老人家都走了以後才完成。

這個寶貴經驗值得分享，實言之，凡是照顧過長輩最後一程的人必定咬牙切齒地同意，建商交給我們的那間浴室對老弱病人可比珠穆朗瑪峰險峻。與其將來必須敲掉重做，為何不能一開始就配置妥當：譬如，門片放寬到輪椅、助行輔具能進出，門檻改成可拆式隨時可變成無障礙，天花板設暖風扇免得冬天洗澡須先用電熱器烘暖，加寬洗浴空間以便放洗澡椅，地上排水暢通、快乾免得洗一次澡像下一場大雨，高低輕巧的蓮蓬頭，可收式不鏽鋼面板必要時可以放臉盆以供習慣前傾式洗頭的長者使用（對一個嚴重駝背的人來說，後仰式洗頭極為不便），甚至連乾濕分離都撤了，用不易長霉的材質做活動浴簾讓整間浴室變成開放式，當有長期臥床、尿袋病人時，照顧者將他從醫療床抱至洗澡輪椅上，直接推到浴室，一人即可幫他洗浴、烘乾、著衣。許多家庭必須聘雇幫傭的理由排行榜前三名，必有「洗浴」一項。如果要建立一種可延長老者自尊與自理能力或家人輕省協力即可的老年生活，先給一間智慧型浴室再說。

馬斯克說：地球是人類的搖籃，但人類不應該一直待在搖籃裡。壯哉斯言，壯到聽了感慨萬千，那些大富豪花十多億台幣當素人太空人圓一趟征服宇宙夢的同時，多少老人必須征服的卻是那口該死的浴缸。（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