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有銀閃閃這一天（中）

3. 鋼鐵人與復仇者聯盟

先說動物。懶得動的動物大都長得很萌，貓熊、無尾熊即是。久遠以前帶小孩上動物園看可愛動物，正好碰到幼兒園戶外教學，無尾熊抱著樹幹酣睡，可愛小人集體對可愛小無尾熊喊：「動一下啦，動一下啦！」小熊理都不理繼續睡，讓我這急性子的人很想戳牠屁屁：「大家買門票進來，你好歹翻個身吧。」

足以媲美兩熊的動物，名叫樹懶（一作樹獺），也是標準的慢動作；每分鐘只移動4公尺，那是在樹上，在地面的話每分鐘只有2公尺。這是什麼概念，我的步伐一步約80公分，等於我走3步的距離牠要花一分鐘。受到威脅時跑得快一點，但也只有一分鐘4.5公尺。依照這種速度，在曠野無遮的地上看起來就是一團溫熱可口的鮮肉，所以很容易變成獵物，其茂密毛髮長滿綠藻，等於免費附上沙拉給猛獸吃。每日睡眠時間十五至十八小時，若吃到粗硬的一片葉子，得花一個月才能消化。樹懶有一張天真無邪、與世無爭的臉，牠在樹上優雅緩慢地伸懶腰的樣子，非常具有感染力，讓人想看破一切。所以待考學生、辦公室牆上千萬不可張貼樹懶海報，會瓦解奮鬥意志。電影《冰原歷險記》那隻人氣爆棚的動物喜德，就是樹懶。

再說電影。電影雜食（趨近廚餘桶）者如我，漫威宇宙《鋼鐵人》系列、《復仇者聯盟》系列皆已獻上眼球膜拜過了，連迪士尼出品的夢幻動畫也無節制地捧場。不太好意思張揚這些，但確實觀影胃口隨著年齡略有改變，不討厭通俗了，對營造「密室脫逃」般觀影困境、掐脖式沉悶的藝術片失去耐心以致毫不慚愧地看不下去。

這兩件不搭嘎的事混搭起來給出一種想像，如果樹懶穿上鋼鐵衣，那可就稱心了。同理，人衰老到一個地步就會樹懶化，行動遲緩、協調性差，需要一大堆輔具重振威風。但是，需要扯這麼遠嗎？當然需要，凡勸過自詡年輕的體衰父母使用尿布、拐杖、助行器、輪椅、電動床、氣墊床卻遭到抵死不從的人都理解，硬碰硬只會更硬，需要繞九拐十八彎，借用鋼鐵人著鋼鐵裝那種科幻酷炫感，才能沖淡變成「樹懶人」必須使用輔具時的挫敗感。「挫敗感」是雙人份的，存在於焦慮的子女與自我感覺良好的父母之間；成長過程父母罵子女的十大金句中必有一句：「你以為你還年輕啊，都幾歲了！」衰老過程子女對父母動怒的十大金句中也必有一句：「你以為你還年輕啊，都幾歲了！」冤冤相報都是愛。

十多年前公公重症住院，我超前部署提議先購電動醫療床，皆曰不必。出院才半日，病人、照顧者都吃不消，火速購床次日送達。公公逝後，婆婆多次扭到腰起臥痛楚，我建議她改睡電動床，亦曰不必，料想在情感與認知上見床傷感吧。等到自床上起身像下地獄般痛苦時，才願意試睡，這一試知道好用，自此離不開這床直到最後一刻。

有個真實案例歡迎對號入座。某位受人尊敬的長者，罹患罕見疾病身體漸凍，雙手動作不利索、雙腳無力不良於行，但腦部仍靈活運轉無礙於思考、讀書。經濟能力豐實，兒女在異國扎根，唯有丈夫往來於此屋與別處小宅，為她添購日常用品。有長照居服員每周一兩次陪同至醫院復健，一日三餐靠訂便當──一周吃二十一個便當，生性樂觀的她自豪地向人示範，如何用袋子裝著用電鍋蒸好的便當，蹣跚移步，從廚房背到客廳桌子用餐。說法有二，一說她自主性強，不能接受外傭照顧、不願改變家中設備、不想勞煩另一半，堅持著最看重的獨立自主的尊嚴。第二種說法相反，無人為她營造適合養病養老的居家環境，遂歸結於她的意願使然。那一天提早到來，她跌倒在地身亡，不知過了多久才被發現，電視仍開著。因她猝逝而傷心的人，設想常以智者話語、母愛情懷鼓舞晚輩的她最後竟如此無助、孤獨地離開，心中無法釋懷，想問卻說不出口的一句話：「這是她應得的嗎？」

這些經驗使我提早整頓心態，將來有一天若需要拐杖、輪椅輔助，我將速然接受，不必等摔了三兩次後才不甘願地接受。把輔具當成復仇者聯盟的邀請函，在自己身上發展輕工業，不失為苦中作樂之法。

然而，也必須務實地說，即使使用輔具也不能保證長輩安全。婆婆一向謹慎，起站、行走都小心翼翼，從未跌倒。九十八歲那年，忽然自椅子上站起來，踉蹌幾步轟然倒地，速送急診幸好未骨折。問她為何如此，她說聽到有人按門鈴，同在屋內的印尼妹尤妮證實電鈴沒響。一周後，第二次跌倒又送急診，原因類似，我們開始懷疑是否幻聽。為了預防，不再讓她坐藤椅改成輪椅。某日，坐在輪椅上看電視的她忽然掙著起身，幸好旁邊的人動作快扶住，但兩人一起歪倒在地爬不起來，急電我回來拯救，自此幾乎寸步不能離開她。經一事長一智，我做了一條長帶子圈住她與輪椅扣在沙發椅杆上，使之不能自行站起，稍稍解決問題。長輩衰退到一個程度會跨過返老還童線，倒退著走，從稍能溝通的幼孩到不能溝通的老嬰兒，這一段路最折磨。有時為了防範不得不加以束縛，一條長帶子圈住輪椅看在沒經驗的人眼裡是不夠溫柔的，戴上球拍型手套以防她抓傷照顧者或扯掉尿管，看在子女眼裡也不好受。照顧老者現場幾乎每天都有新功課、舊習題必須解決，那些難題微小到無法構成一件像樣的事去向關心或不關心的家人言說；一口水、一口粥、一口痰、一坨便、一泡尿、一條管、一處瘡，誰有興趣聽這些？「媽媽（爸爸）您要多吃一點喔。」這是遠方電話，「這樣按痛不痛？肚子有沒有舒服一點？」這是協助臥床者排便後同感輕鬆的問話。值得說嗎？生命終將活到只能體驗不值得述說的地步，我們要有心理準備。沒有人願意這樣老，萬一注定，只能願意。

是以，願我們維生或監測的輔具只用得上「銀光級」血壓計、拐杖、助行器，不必進階到「黃金級」血糖機、血氧機、輪椅、電動醫療床、氣墊床，更不必升級到「血鑽石級」鼻胃管、尿管、氣切管、氧氣機、抽痰機。一旦晉升「血鑽石俱樂部」會員，意味著必須嘗遍滿漢全席，每盤勝過黃連苦。

老齡輔具也可以變成時髦產業，義大利研發「購物機器人」Gita（意為短途旅行），兩輪方形載貨機器人，可載重18公斤，時速9公里，約台幣十萬元。老人上街購物，這玩意兒像哈巴狗一樣跟在後面，採買的東西放入筐內省得手提，還可當椅子坐。我輩三明治世代（上有越來越黏你的父母，下有離你越來越遠的子女）雖比不上網路世代一出生就能在數位瀚海泅泳，但也比我們的上一代更能接納新科技，日新月異的智慧型輔具可望使我們的銀齡生活更有尊嚴，心志與行動更加獨立。

前提是，必須擁有開放的心胸、樂於學習新科技的好勝心，否則，變成一隻什麼都不會或什麼都懶得學的樹懶只會討人厭。有些得天獨厚的人不用科技產品，反倒成為美談趣聞，讓人津津樂道。我曾經保持戒心不想掉入科技產品陷阱，一隻古董手機可做見證，但是看到這個翻臉無情的社會越來越依賴機器智慧，戒心轉變成覺醒：萬一有一天我獨居，連上網預約、訂購、申請、下載、轉帳、換匯都不會，被社會的馬腿踢到草叢變成科技殘廢，可怎辦？有奴僕伺候、子女呵護？這種事不會發生在我身上，早有覺悟，從小沒有賣萌的本錢，老了再來裝可愛，誰理你啊？從此跳入科技潮流輸人不輸陣，順便拉攏身邊老友一起當沒出息的果粉。

4. 在哪裡養老？

對很多家庭而言，「養老院」是個禁忌。

大約三四十年前，阿嬤雖老尚康健，有一天她從信箱取回廣告單，問家人是什麼，答曰：「養老院廣告單」，這就該閉嘴了，偏偏那人嘴癢加一句：「妳以後要去嗎？」掀起的風波不必細表。時至今日高齡社會，關乎養老院的介紹四處可見，然而對有些人而言仍是禁忌。吾友的婆婆是個心思極度敏感的長輩，說起某位住在養老院的友人氣色佳，媳婦隨口答：「現在有些養老院設備不錯，經營得很好，跟以前不一樣。」這下踩到地雷了，婆婆內心繞地球一圈得出「巴不得現在就把我送去」結論，自此一張臉從絲瓜變成苦瓜，而且還是涼拌的，冰得很。世間婆媳關係有千百種版本，大多數版本裡有一個氣嘟嘟的人。

在宅養老是很多人的第一選擇。理想的狀況是住在自己名下房子、擁有一份退休金或零用金，不必靠子女供養。

我會在哪裡養老？住在自己的屋子當然是首選，若有一天無力自理生活，也能接受去養老機構，當作去特殊景點露營，如果正好有熟朋友或手足一起入住，當作溫馨小別墅也不錯。所有思考的前提在，不要變成子女的照護壓力，這一點，我們夫妻的看法一致。

說是容易的，做決定很難。有一慢性病年長朋友，有積財，無子女、不願意聘僱，因為找不到完美的佣人──連續試用五個皆不滿意──困在獨居大屋裡，多年來每天愁思要不要去養老院卻無法決定，因為找不到完美的養老院──參觀過十多家養老院，太遠、太潮濕、太吵、太窄、太舊、太不衛生、太不親切、太貴，皆有瑕疵--怨嘆這一生為何如此失敗，陷在憂思愁苦之中，料想會到倒下那一刻為止。老了，還要堅持完美，好比種「自討苦吃」瓜，產量豐足，天天吃一條，自成「怨嘆養生法」一派開山祖師。

晴天要積雨天糧，這話適用於觀念與意識型態之革新，如果我們不趁早「教育自己」理解、接受晚年有最好與最壞版本，萬一拿到的是最壞本，以退化至絕對固執狀態的腦子是無法接受的，無理取鬧的可愛小孩我們見過，吼叫哀號一點都不可愛的老小孩也很常見。

「不要變成晚輩的照護壓力」，這話的衍生句是：「我們老人要過獨立自主的生活」、「年輕人有年輕人的事，我們不要造成他們的困擾」。彷彿天上有個小祕書，專門幫你記錄你講過的冠冕堂皇金句，逮到機會，用你說過的話塞你的大嘴巴。

有兩位一向具有自主意識的長者，大力宣揚過獨立的老年生活，不干擾子女。一位進養老院，幾年之後厭倦集體生活，對時常聽聞院友往生感到害怕，要求搬出來與兒子同住。一位住在自己屋子，有僱傭陪伴，子女每日來探，怎料開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子女都不關心她，把她丟給外傭，想與兒子一起住。兩案皆引發不小變動，前一位，兒子另租一屋共住，後一位因居處相近，兒子每晚晚餐後過去陪伴至老母就寢方回自己家，清晨起床第一件事先去床前問安，讓她覺得兒子就在另一間房間，漫漫長夜並非只有僱傭陪伴而已。這當然是欺騙的行為，可恥嗎？不，是無奈。

有前例酌參，我也不敢拍胸脯說自己這一生服膺獨立自主，老了絕不會要求跟兒子同住。天上那個小祕書太厲害了，我怕她拿我說的金句塞我的嘴。（也許，我應該朝天空說：「我以後要跟兒子住啦，怎樣？妳記下來吧！」）

幼童怕黑，說有鬼躲在門後，哭著要媽媽抱著睡。正當陽光燦亮年紀的人，越夜越美麗，歡歌熱舞通宵，黑夜既豐饒又煽情怎會嚇人。纏綿病榻、氣血衰弱者近似幼童，原本藏在成人骨架深處的那個小孩，現在披上老皮外衣跑出來作主，一生積存的知識、經歷、名望、財富、智慧忽然乾縮成斑塊、肉瘤分布在枯槁肉身上，無法替他擋住漫天黑幕及只有他感受得到的陰風習習，風中有幾位冥府使者站在床邊盯著看、要帶走他。老小孩基於本能，哭著喊：「兒子啊、女兒啊，我怕，來陪陪我，你們不能把我扔在這裡啊！」如同小孩拉媽媽裙角哀求：「我要媽媽，不要上班，媽媽不要上班！」

好熟悉啊，原來生命像迴力棒，扔得越遠返回原點的力道越強。當此時，住哪裡都沒差，老小孩要的是住在兒女的懷抱裡。

「媽媽抱抱！」

現在換誰抱誰？（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