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的外送背後，是他們的血汗──試著看見「勞動者」們的真實樣貌

作者：劉政暉／Nuevaidee．新點子

在「美食外送員」即將於今 （2020 年 1 月 16 日）上街抗議之際，回顧過去幾年，放眼世界從法國、印度到越南，佔據新聞版面的勞資糾紛、一例一休帶來的諸多爭議舉世皆然。各種型態、無論名義上或實質上的「受雇者」選擇站上街頭，從反對政府管控、社會不公不義、貧富差距、慣老闆等現象。然而即便這群無畏艷陽雨下雨而上街的人們，與我們多數人相同都是指廣義上的「勞工」，卻常被生活大多安逸的一般民眾，貼上了「他者」的標籤。

林立青所著的暢銷書《做工的人》，讓大家以「勞工」的第一視角，看見靠「體力活」來賺錢的「勞動者」樣貌，書中他特別點出了臺灣的建築工人們在危險的工地中忙碌地穿梭、修建著自己一輩子也買不起的房子之「詭異現實」。

在過頭的資本主義之下，寫在憲法中的「居住權」與「生存權」，往往僅在升學考試中被提起。高昂房價所帶來的代價，是購屋、租屋者因而生活品質下降、民眾對未來的信心低落，更造成「動搖國本」的超低出生率等嚴重後果。

試著看見勞工的「真實樣貌」，也許正是我們每個人可以做出改變的開始。

本篇文章將分享鳳山社大的課程嘗試。由高中生、大學生、社會人士共同組成的團隊，在高雄市區進行了社會踏查，並根據訪談內容整理出對勞動者的觀察──包括從事外送業務的人們，期待能為臺灣社會，呈現一個不同視角的「看見」。

默會知識：被低估的臺灣勞動才能

當天上午，我們一行人走入了這座位於高雄前金區的勞工局職訓中心，其閒置的樓層，在幾年前闢建出臺灣第一座也是唯一一座「勞工博物館（勞博館）」。

老實說相較起其他的博物館，這間由辦公大樓改建而成的勞博館，其空間的「舒適度」與「動線」皆有待加強，也可藉此看見此場館所能獲得的資助，真的十分有限。然而，仔細觀賞裡頭的展覽時，仍可處處感受到策展人的用心，像是一樓大廳的展覽，就運用了大量互動展品、模型、老照片等，使用溫暖敘事手法，為那群曾在加工出口區辛勤努力、奉獻青春歲月、打造出臺灣經濟奇蹟的女性，建立了嶄新立體的樣貌。

除此之外，近期上檔的〈船傳〉特展為例，整個展場從色調、表達與敘事方式，都是以活潑的漫畫方式，參觀者甚至還能申請老志工們帶來戲劇演出，讓我們更加地迅速走入臺灣輝煌的「造船王國歷史」之中。

由殖民者帶入臺灣的造船工藝，在經歷二戰時期後，百廢待舉、滿目瘡痍、經濟崩盤的臺灣社會，旗津海灣內大量被日軍炸沉的船艦，吸引了來自全台各地的島內移民，這群義無反顧人們的拼搏精神，成功地讓高雄帶領臺灣搖身一變，成為有著鉅額收入與工傷代價的「拆船王國」。接著，冷戰時期美軍的進駐，因其休閒的需要，進一步讓當地的老師傅們重拾造船技藝，終讓今日臺灣多了個「遊艇王國」的美稱。

在〈船傳〉的展覽中，最讓我們印象深刻的，就是製作船身過程中的「順就好」口訣。從現場的記錄影片與照片看來，老師傅們總會以身作則，讓徒弟慢慢地用身體去領會如何讓船身平衡的關鍵，這是所謂的「默會知識」，而這個難以言書、需要用身體來體會的概念，也曾出現在「中研院社會研究所」出版的《未竟的奇蹟：轉型中的台灣經濟與社會》被提及。

中研院的研究顯示，在臺灣政府多年的政策投入大量補助與資源下，看起來表現亮眼且吸引了大量優秀學子的「資訊科技部門」，在對台灣經濟的貢獻程度上，並未比屬於傳統和黑手產業的「機械與金屬部門」來得優異。再加上大企業、媒體、政府的包裝之下，造成了偏頗與失衡的社會印象。這不僅讓臺灣技職教育與傳產的「空洞化」外，更讓這些「隱形冠軍」產業的「默會知識」被忽視而漸漸地失傳，短則造成臺灣產業上的損失，長則讓「勞動價值」被低估下，經常使得一般人們對於自己與他人的「勞動權益」默不關心。

「勞工」不該是用過就丟的物品

離開了博物館，我們搭捷運來到熱鬧非凡的苓雅區，我們的目的地並非光鮮亮麗的嶄新賣場，而是那位高雄市政府的「亞洲新灣區」計畫一隅，已於 2018 年被拆遷的「拉瓦克」部落遺址。

這個位居城市中心的「部落」，是一群排灣族人在 60 多年前躬逢工業發展的趨勢，在城市亟需基礎勞動力下，以胼手胝足的方式一磚一瓦所打造出來的城市聚落。在那產權不明的年代，族人在政府的默認下申請到了門牌，更盡了國民的義務，從未少交水費、電費、所得稅等。

我們可以說，拉瓦克部落是「臺灣經濟奇蹟」的產物之一：在歷史的洪流中，他們見證了眼前的眷村、運河改建成為「獅甲社區」與「中華五路」，卻在2018年政府、財團的開發計畫下，成為被迫拆遷的一員。

在 2018 年間，部落遭受到如同臺灣古蹟常遇到的「無名火」，本來錯落、擁擠、有違建之嫌的居住空間，在政府提出的「安全考量」之下，於 2018 年 4 月時遂正式遭到拆除。在產業轉型未成、社會福利未到位之下，部落民眾多半仍未能擁有置產能力，高雄市政府僅以「安置國宅十年、前三年政府補助房租」的方式協助族人安置。原本高雄市政府可以參考新北對溪洲部落的重建方式，讓憲法中的人權得以伸張，卻在上百億的開發商機上、一般民眾漠視的情況下，讓這個城市聚落就此消失。

當我們在周邊進行訪談時，一間由外省叔叔們經營的老字號麵店，他們對於政府拆遷拉瓦克部落的印象仍歷歷在目，認為無論哪一個政黨的政府都沒有真正顧到人民利益。有趣的是在話鋒一轉後，叔叔們提到了「一例一休」讓店裡的人力成本提升一事。

開麵店的他們，搖身一變改以「資方角度」來看待這政策。他們認為「一例一休」將提高人事成本，而他們只能被迫提高售價，將所有成本轉嫁到消費者身上，而此舉也將造成消費者減少消費，更讓國家經濟放緩。這個想法乍看有其邏輯，但在「社會主義」見長的北歐國家卻有完全顛倒的看法。以《幸福是我們的義務：瑞典人的日常思考教我的事》一書為例，當中作者提及瑞典人普遍認為有好的勞工福利政策，才能讓勞工有機會有更好生活品質，正是這個「相信」，果真讓瑞典擁有優異的勞動薪資與人力素質，讓他們的國家擁有更健康、更長遠的未來。

這如同「蛋生雞」或「雞生蛋」的問題，端看切入視角是從「人」或從「錢」出發決定。也許該是時候，讓我們試著換個角度來思考了！

「選擇」應該是身而為人的權利

在英國記者經長期臥底採訪，撰寫而成的《沒人雇用的一代》一書中，他潛進大型物流公司做分貨員，也化身成為 UBER 司機，見證了在資本主義高度發展下，高工時、低社福，人們「無法掙脫」痛苦生活的可怕現狀。而美國一位白人女傭，更以自己的真實故事，寫出了《我只想讓我女兒有個家：一個單親女傭的求生之路》，書中透露出那旁人因為不了解而對她們歧視的眼神，還有貧疾交迫又得養育下一代的恐懼與無奈，都讓人看見英美兩國光鮮亮麗外表之下，大批處於弱勢生活環境的民眾慘況。

那臺灣呢？

我們師生首先在超商的座位區，訪問了一位以時薪計、從事長照、約莫 40 多歲、未上妝、綁著馬尾的女士。在這裡除了她之外，還有從事業務、送貨等的基層勞動者，在假日午後面無表情、眼神疲倦地低頭滑著手機。

以這位女士為例，因失業到就業服務站的她，經過訓練半年後終於得到這份派遣工作。她每天得從鳳山通勤到高雄各地，我們遇到她的時間，正是她在等待下一個客戶的空閒時間。每天 8 小時的工時、經爭取後方可以「月休四日」，而收入為 2 萬 5 千元新台幣──不過只要一旦生病或有事請假，這一天就沒薪水。她當然也沒有選擇自己客戶、地點的權利。在她休息片刻的超商斜對面，就是間需要會費的美式量販店，走幾步路則是好幾家新穎、華麗的購物廣場，但長照女士從未進去過，她安分守己地沈浸在手上的小視窗中。

我們問她是否想過要「換工作」，她只淡淡地搖搖頭，彷彿在說著：「你說，我還能做什麼工作？」

「自僱者」真擁有「自由」？

拖著有些沈重的心情，我們走到由過去重工業工廠翻修而建的「工作風」商場，那裡的門口有著一排按攤位收費的「文青」露天小店鋪，我們幸運地訪問到一位正在陪女友顧攤的美食外送員。

約莫 30 出頭的他，過去是個接案子的國際領隊，加入「美食外送」的行列半年多。他提到剛加入的時候，每天只要夠拼，工作 13 至 14 小時以上，一個月有機會得到超過新台幣 8 萬元的收入（尚未扣掉交通費用等成本）。但他表示，隨著現在越來越多追求「自主」的年輕人加入後，他得試著在較少競爭的宵夜時段送餐，才能有機會達到每月約 5 萬元的收入。

這位年輕人選擇擔任「美食外送員」的原因，是看見這份工作的收入與彈性皆高，讓他相信自己是位「自僱者」。不過，最近外資企業單方面決定調降每張單14％的費用（無論遠近，每趟從 70 元變成 60 元），直接戳破這並非「勞雇關係」的假象。

在臺灣交通事故率高，這群年輕的外送員們，不但沒有一般臺灣民眾既有的勞工福利與保障，也成為外商企業成功地將人事成本「外部化」的助力，成功地讓企業盡的責任轉嫁到臺灣政府的社會福利成本之上。

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在努力爭取著更大的「經濟」、「時間」、「自主性」的自由。但從失誤的國家政策、企業逃避責任下，世界各地的人們普遍陷入惡化的貧富差距已不是新聞，多數人掉進無法逃脫的階級複製深淵之中。要改變這一切絕非三言兩語就可能達到的。而當人們開始試著努力去看見、互相了解與支持各種勞工的不同面貌，或許就是讓社會有機會越來越公平與正義的第一步。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你叫的外送背後，是他們的血汗──試著看見「勞動者」們的真實樣貌》，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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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曾赴德國、印度、澳洲留學，擁有兩個商學碩士，足跡達世界六十餘國，闖蕩企業、政府被當成外星人，終於在南太平洋漂浪後決定投身教育，目前蹲點台東。計劃用不同於以往的觀點，衝撞傳統的觀念，激起新生代無界限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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