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廟裡卻不說和尚的話(下)─敬悼兩位非典人物朱介凡和周聯華

士林官邸凱歌堂牧師周聯華。(本報資料照片)
士林官邸凱歌堂牧師周聯華。(本報資料照片)

來當政治的理論訴求,在政治犯大本營裡失去功能,或功能遞減時,周聯華牧師蹚上了這趟渾水,他單槍匹馬,去綠島傳達福音。1956年3月7號那一天,他在露天講台上,給我們的開場白是:「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政治犯在綠島,聽訓百餘次,罕有被如此稱呼的,只有兩位,朱介凡空前,迄至1960年我離開綠島,周成了絕後。

周聯華說,他是傳教人,但是今天不傳教,我們隨便聊聊。在將近40分鐘的聊聊中,絕口不提上帝,沒有查讀《聖經》,少了唱詩班,「阿門」也免,更沒有一般傳道人的洋腔洋調。他以人生的志向為主題:「過去有位老農,叫兒子去犁田,兒子問有啥竅門沒有?老爸說有,一定要對準一個目標。兒子犁田時,眼看遠處煙囪冒出來的煙,他扶犁策牛,一步一趨,跩跩而行,結果當然是犁得東倒西歪,老爸說錯了錯了,要選固定的目標才行。兒子第二天選了不遠處停泊河邊的一艘漁船的桅桿,田埂犁得比上次稍稍整齊些,還是不夠好。……」

周牧師口齒清晰,國語標準,沒有廢詞贅語,口頭禪從缺,40多分鐘的聊聊,如果錄音後用文字記錄下來,應該是一篇流暢生動、感人至深的散文。大家聽得舒服,頗有「今日聞君一席話,傷心不獨為冤情」之感。幾位泡病號未能參加聽講的人,聞知後大有失落之感。

當時聽後的直覺感應,他是把一個對學童講的故事,講在一個政治即使不是唯一存在、也是最大公約數的現實環境的場所,只為了營造非政治氣氛,同情、勸勉、暗喻,兼三有之。他來到「廟」裡,卻不說「和尚」的話。後來恍悟,他是在傳達一個極其重要的信息,巧妙地作全盤直銷:堅持人生志向,努力走向目的地,無畏躓躕,無視風雨。

當天就傳開了,周來綠島,來得頗不順利。眾人知道,周是宮廷牧師,但也是被「注意」的人物,這次能來綠島,是透過宋美齡的關係,不甩保安司令部的帳,持有宋給時任政戰部主任蔣堅忍的「同意周去綠島傳教」的信。周自己說,他是以基督尖兵身分,打一次必勝的仗。

傳言似非杜撰,猜測竟然成真,當我們對他的關注和把他當作談話佐料,漸漸淡化稀釋的時候,神學院應屆畢業生俞敬群弟兄(按牧後曾主牧台北真光堂及紐約曼哈頓浸信會教堂),1957年11月間來到了綠島,在公館村成立了懷恩堂佈教所,開始駐島傳佈福音;對新生,對管理人,也對居民。

情治單位之所以終於讓步,一是因為國際人權組織的呼籲,促成蔣經國陪同藍欽大使(Karl L. Rankin1898-1991)於1954年4月間前往綠島訪問,那是惟一的一次,主客都沒有訓話。二是警覺到,光是空泛理論,無法在政治犯大本營裡發揮效能時,企圖以心靈上的宗教信仰,轉化為政治效果。其效果在短期內雖未見正負,但絕非空轉;因為給部分新生們以及管理人員們,帶來了短暫的寧靜與解放,而原有的觀世音和媽祖,在綠島居民的心靈中,莫奈何謙讓了幾分,讓耶穌基督在綠島分享了和平共存的和諧空間。那時段,在那小小島嶼上,新生們無不僵化在一天24小時裡,硬綁綁立正稍息的政治表態,幾乎和外界全部隔絕,「無論魏晉」;高喊「蔣公是我們的救星」,神話「殺朱拔毛」,「反攻,反攻,反攻大陸去」;「中華民國的國魂,喚醒了我們的迷夢,三民主義的洪流,洗淨了我們的心胸,……」乃是新生們早晚必唱的聖歌。一旦宗教信仰的多元化,管理人員的震撼,也正是政治犯們的竊喜;查經解惑時,藉由上帝的口,傳佈了若干人間信息,點點滴滴,豈止聊勝於無;荒漠甘泉,瓊漿玉液啊!

斗轉星移,歲月悠悠,1960年3月7日,我終於離開了「此情可待成追憶」的綠島。開始了我和周牧師的四次面對面。

第一次是離開綠島的那年夏天,由俞敬群牧師和難友鍾平山陪同,難友張少東和我同去台北神學院拜見周牧師。在院長室他拒絕了我和張的入學申請,理由是,你二人比鍾平山年輕,可走的路不止這一條,現在要讀神學院,其目的不外是解決眼前生活,而不是終身傳揚福音。他說的話當然不是如此直率,意思確是如此。實際上我二人在當時,衣食住三缺,寸步也難行,找一個落腳地方,真的很重要。白色恐怖時代,囚繫綠島「新生訓導處」的政治犯,大多數的案情不是構陷就是炮製。他們失去了希望,但從不絕望。戒嚴期間重返社會後,為三餐謀,以及應付情治人員的關切和影響,渺渺希望總也在幻滅和絕望罩頂中掙扎;政治犯的「二進宮」時有所聞,小不忍豈止亂了方寸,壯老歲月禁不起再被折騰。

第二次和周牧師見面,是在1969年秋天,我參加了兒子的幼稚園畢業典禮,周牧師以董事長身分致詞後,在家長席上看到了我,搶步過來,重重握手道賀,環繞我們身邊的,全是童顏童語;他我歡喜,滿溢快樂。

1978年5月20日左右,我第三次去看周牧師,是因為有篇訪問稿,是六天前我訪問了,時在台北的世界聯合聖經公會翻譯部主任倪達勤博士(Dr. Eugene Albert Nida),談的問題雖然是翻譯,但牽涉到聖經內容太多,我不放心,把記錄好的原文和中譯,送請周牧師校改,不到一個禮拜,將近萬字的訪問稿便回到了我手中,叮嚀又叮嚀,有什麼他幫得上忙的,儘可找他。該文發表於1978年7月份《翻譯天地》月刊。

第四次也是周牧師生前和我最後一次單獨見面,是1994年7月8、9、10日的某一日的下午。那三天,周牧師和我,應邀參加了在中央圖書館(現改名為國家圖書館)舉行的「外國文學中譯國際研討會」,在秩序單上,我看到那天下午是周牧師輪值主席,中途休息時,我二人在茶水間邂逅,僅僅十數分鐘,他撥開了記者群的訪問,單獨拉我坐在旮旯邊的沙發上,問我近況,以及他我共識的綠島朋友們如何如何,眼前也過往。

主牧蔣家私人禮拜堂「凱歌堂」長達40多年(1954-2000)的牧師是周聯華,主領國民黨蔣家三代人(周聯華語「祖父長壽,而孫子又過世得早。」)的追思禮拜。加上2003年,跨越三個世紀的宋美齡的往生,周又主領了在紐約和在台北兩地的追思禮拜。2004年12月24,蔣經國夫人蔣方良女士的喪禮,也是由周主持。我們怎會料到,和蔣家有如此深厚密切關係的周聯華,也曾經有段時期,在國民黨不歡迎的黑名單上,竟然也有「周聯華」這三個字。如此的周聯華,是神揀選了他?還是他選對了神?為什麼國民黨重用了他?但又不放心他?

周聯華在《周聯華回憶錄》第210頁中有段回憶:

我有一次,突然接到一位政府中要人的媳婦一通越洋電話:「周牧師,是你?」「是啊!」「你講幾句話給我聽聽!」我講了,問她什麼事?「沒事,聽到你聲音我就放心了。」「到底什麼事?」「還不是那些謠言,我怕你被抓起來了。」

周牧師最後一次公開講道,是2000年3月5日在台北市懷恩堂,自稱:「還沒有看過80歲以上老人講話不囉哩囉嗦」,所以從那天以後,封口不封筆。他對自己一生的總結,不過是耶穌座下的一匹小驢,為主所用。有人問他,一生講道千百次,他自覺哪一次最滿意?我搶先代答:「是在綠島教人犁田的那一次。」(全文完)

註:周聯華絕後(1956),朱介凡空前(1954),他二人在戒嚴期間,在政治犯大本營的綠島,曾公開向政治犯們致意:各位女士,各位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