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靠站

中國時報【橋下船漿】 小巷上光線稀疏,聽著鞋跟愈加疾快的啪嗒聲,手掌心不覺又滲出些汗水,而眼前那輛黑色小型車漸鮮明,遙控車子的嗶嗶聲撞擊了牆,彈回響亮的回音在耳旁迴盪,彷彿是進入洞穴前的芝麻開門聲,然而打開車門,沒見到金銀財寶,卻嗅到隱約飄來的死亡味。 身為一名禮儀師,車子可說是我的暫時休息室,臨時的避難所,緊繃的神經在此鬆弛,雜亂思緒則靠岸喘息。上車的瞬間,彷彿自老鼠變身為南瓜車夫,不過終點站的王子換成家屬與亡者,屍袋、手套、塑膠鞋等備用物品,霸占了灰姑娘的位置。車上沒有能共甘苦的同事,卻有乖坐一旁的口糧零食,聽我碎念人生最後一面的大不相同:壽終正寢而安詳的面容、意外死亡而支離破碎的軀體;狂亂四射的飆罵聲每每使無生命的乘客身受重傷,幾次差點無法入殮,而精神的加持總在此時發揮長處,於椅背上閃耀救援的光輝,一個上頭有加油字樣的貼紙,使情緒在澎湃的海水中,巧遇浮木,而維持身體運作的時刻表,牢貼於置物箱上,教導再忙也得趁隙吃飯的生存密技。 在深夜裡,手機鈴響是承載死亡訊息的氫彈,猛然自空而降,將夢夷平,使睡意炸飛,匆匆換衣後趕至意外現場,來不及驚詫,長筒雨鞋便在碎片與血泊中來回穿梭,四處找尋無意分離的屍;有時前往獨居人的宅,嗆鼻腐臭味領著賓客,前往腫大發黑的大體旁,聽不見自己心跳的撲通聲,卻聞見自己平靜地向大體說聲:「請您安息。」聽慣了劃破天際的嚎啕聲,仍然無法抵擋震波的強烈衝擊,卻只有在進入車裡後,才膽敢卸下給予心靈安定的禮儀師形象,像名信徒進入教堂後得到的安寧,感受寂靜的車裡,默默安撫受餘波波及的心,習慣輔導家屬的自己,也經常是名被輔導者。 有回和一位老朋友,坐車前往他母親的告別式現場,打開車門後,朋友一見到車裡頭的奇特景象,臉上立刻露出難得的笑容,朝我一笑地說:「做這行的,壓力很大吧...」猛然被朋友這麼一問,我竟沒直接回答是,反而回他一個笑,說:「或許吧!但身為禮儀師,能在人生最後一站接待乘客,值得,值得。」 身為一名禮儀師,有責讓往生者平靜無怨的離世,讓家屬走出悲傷的幽谷,黑色小型車和我,在殯儀館、醫院、火葬場間來回穿梭,一同背負身為禮儀師的使命。這天剛辦完一名獨居老人的告別式,照鏡整理儀容時,發覺臉頰兩側又被歲月偷挖了幾條皺褶,淡淡一笑回了鏡中的自己,知曉有天,我也需放下掛念的一切,像這名獨居老人一樣,在另一位禮儀師的安撫下,走完人生這條單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