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紫藤廬2】歷經殷海光和黨外運動風風火火的年代 創辦人周渝在茶中找到自由
山陀兒颱風過後,我們和那代人的靈魂人物周渝約在紫藤廬,一會兒陽光,一會兒雨,新生南路一早車流不息,路旁巷內到處是興蓋中的高樓豪宅,滋滋、咚咚的施工聲中,一襲白衣灰褲、頭戴小斜帽的老先生一心向巷口的綠蔭院宅走來,他先推開庭院的鐵門,沿著他親自監工的白石步道,來到茶館側邊他再熟悉不過的木門前,突地顯得有些吃力和困惑,女兒周樂沅為他拉開門。
失志老父 在家開議罵蔣該死
78歲老先生,4歲就搬進這個家,但這十幾年,他很少來了。他顛顛走過隆起的木地板,習慣性地選了靠老藤院子的落地窗位,便掏出自家帶來的茶具坐下。「這是我們1986、87年請蔡曉芳(台灣官窯大師)做的壺承,賣了二十多年,越來越貴,就沒再賣了,店內還留一些,用越久,顏色會越自然漂亮。」接著他擺出3只瓷杯,「這也是請蔡老師做的,我們喜歡的東西都很含蓄,不要很誇張。你看壺承的釉色,很多小氣泡,所以折射光不會偏亮。壺承是茶的配角,底下壓荷花,也是主角就不對,所以我建議他畫荷葉,多點野趣。」
二次訪問周渝,一次在紫藤廬,他泡高古老凍頂;一次在他工作室,他以銀壺燒水泡七十多年的老六安散茶。比起介紹茶葉稀貴,他更熱眼秀他的素樸茶碗,早年價格還不貴時請哪位師傅燒製、茶盤是哪個年代地攤買的,接著他會從由他命名的「素方」(取代茶盤的茶巾)談起,大約是半小時「正靜清圓」的泡茶精要與中國道家思想講說。開紫藤廬時,他對茶所知不多,如今已是兩岸三地談茶文化的大家,訪問前,他才應上海養雲安縵邀請去講茶。
紫藤廬的傳奇因他而生,但對周渝來說,紫藤廬的根源,一定要從父親周德偉講起。作為國民黨政府來台第一任關務署署長,周德偉是留學英國、師從經濟學大師海耶克的自由主義者。「剛來台灣,整個國民黨內部氣氛是孫中山民生主義的計畫經濟,是我父親以深厚的學問,在黨內部開會吵架。」周渝說,父親個性剛強,官場有志難伸,常常在家用湖南話大罵蔣介石「蔣該死」。
1950年代,周渝父親召集幾位以台大為中心的自由主義學者聚會,像是殷海光、雷震、張佛泉、夏道平,每二週到他家聚會,特務就站在門口,登記誰出席,「雷震出獄一百多萬字日記被燒,還有和蔣介石很好的前輩吳稚暉過世後日記也被燒,對我父親影響很大,加上晚年頗受壓迫,他要寫回憶錄,1975年就移民美國。」
黨外時期 破落宅收容異議者
周德偉的自由主義沙龍,成為紫藤廬被指定為古蹟的原因之一,但他對周渝的影響,按他話來說是「大樹旁的小草,很難長好。」憂鬱的文藝青年是在家中和父親相處時間最多的么子,也是唯一和父親同樣讀文科的孩子,他稱受周德偉儒家心繫家國大事的使命影響,自己沒走上存在主義的逍遙路,反而一度轉念經濟系,畢業後又短暫待過報社、廣告公司,卻都不開心。
1976年,周渝在耕莘文教院神父李安德的幫助下,賣了父親唯一留給他的一張張大千水墨畫,創辦耕莘實驗劇團,第一部搬演的作品就是王禎和的《望你早歸》,全閩南語的小劇場很轟動,卻因搭上鄉土文學的熱潮,被定為「為匪宣傳」,他稱被國民黨內部特務學生打壓而離開耕莘。他在東海的學弟陳忠信,因來台北時常住他家,又聚集林正杰、范巽綠;1977年中壢事件發生後,他們拜訪北中南的候選人,最後選擇決定加入許信良的陣營助選。
背負家國使命的溫文青年怎麼會參加抗爭?周渝想起小學五、六年級在餐桌上認識的李敖,「大哥周弘在台大認識李敖,帶他到我們家吃飯,李敖是很風趣的一個人。當然,我父親是傳統的,李敖是反傳統。」在翻閱紫藤廬的史料資料夾時,掉出幾張薄薄泛黃的探監送物單,是李敖1971年因台獨罪第一次入獄,隔年周渝送去「桔子1個、柳丁2個、蘋果2個、菜2盒、罐頭4個、糖果1盒」的紀錄,上面還有2人的簽名。
黨外運動如火如荼的時期,周渝被許信良派去新竹寫大字報。美麗島事件發生後,他和陳忠信加入康寧祥發行的《八十雜誌》,大審期間,他觀察美國態度,寫了幾篇法律文章,促公開答辯,後在幾位政治犯絕食抗議時,撰寫絕食宣言。「美麗島事件跟以前有點不一樣的是,民間經濟實力起來了,大家還是怕,但會看到大家偷偷塞錢或送吃的給家屬,社會有一種支持的力量。」他像是偷偷置入父親自由主義經濟的論點,「當你完全沒有錢、肚子給人家控制的時候沒辦法,當你可以靠自己、有自己的事業,就不需要靠政府吃飯了。」
周德偉留給周渝的屋子,成為黨外運動者落腳的地方,也就是紫藤廬的前身。台獨大老林濁水笑說,當時很多朋友沒有流浪街頭,和紫藤廬大有關係,當時故事太多,他一時想不起,但他在1997年的保留運動有生動的記述:「周老先生赴美之後,這地方其實非常破落,儘管房子格局很大,但是漆黑昏暗,草木零落,有一種濃厚的蕭索的味道,那種氛圍就相當契合當時在此棲身的民主運動者的心境。這好比武俠小說裡僅有住持一人的荒郊破廟,正好予江湖落魄豪客如喬峰之輩暫時安頓一般。」
變身茶館 成藝術圈第三世界
除非當年身在其中,很少人知道前雲林縣長蘇治芬曾參與紫藤廬的創辦。「那個年代,沒有像咖啡廳這麼方便的地方,或到誰家談政治。周渝家因為沒有長輩,年輕人在那邊自由出入,變成大家很常聚在一起的窩…我現在都無法想像,我們那個時候怎麼有辦法整天在街頭跑來跑去,從南到北、從北到南。」
蘇治芬說三十多年沒再踏入紫藤廬,台北的記憶很遙遠,我們問,往事才一一回來。當年,她和周渝交往,她記得美麗島事件後,政府要抓施明德,她不敢回周渝家,怕拖累,結果一大票情治單位的人還是衝進去搜索。紫藤廬的地址她至今還記得,他們和茶人龔于堯等人討論茶館的構想,有別於傳統茶館,鋪上榻榻米,角落擺插花,放台灣本土畫家的畫,她最記得開計程車的周孟德,素描精彩,也記得周渝一開始負責音樂,「他音樂品味是真的好。」但茶館第一年生意不好,大家紛紛退股,她也和周渝分手。1986年,她在仁愛圓環另開元穠茶藝館,首任民進黨主席在那投票誕生,之後她就回到雲林。為什麼另開茶館?「還是這句話,樹大分枝。沒什麼政治因素,沒那麼複雜,也沒那麼神祕啦。」
解嚴之前,不問統獨、左右、省籍,周渝家裡聚集了各路不滿威權的年輕人,解嚴之後,大家各有各的路。像大一、大二在紫藤廬辦讀書會,讀《詩經》的王津平後來成為中華基金會董事長,統一立場明確,他曾回憶,奚淞總用書法工整地抄文,還畫上插圖,辛意雲、蔣勳、周渝就分從不同的藝術、社會、經濟等角度侃侃而談。
台大城鄉所教授夏鑄九和周渝是中學同學,解嚴隔年,他和中研院研究員錢永祥等朋友辦《台灣社會研究季刊》,幾個朋友常開玩笑,他們靠周渝吃喝了十年,因為每次會議的場地、茶水以及茶點費用,都是周渝資助,他還擔任刊物的發行人。而今夏鑄九常在中國大陸。錢永祥偶爾還會帶朋友去紫藤廬喝茶。
政治轟轟烈烈,而後各分東西 。當年同在屋子裡的藝術家就不同了。黨外運動者出入紫藤廬的同期,周渝也收容許多藝術家,包括台中北上,無家可歸的畫家陳來興。邱亞才、鄭在東等也都曾在角落作畫。1988年3月10日的《自立晚報》登了一篇小文,標題是「藝術圈的第三世界 在這裡不需要名氣」,文章寫道:「5年來,紫藤廬的周渝和他所支持年輕不具知名度的藝術家,在藝術圈成為獨立於學院與商業之外的第三世界。」而今,這些藝術家已赫赫有名。當年周渝也提供場地讓藝術家開班授徒或表演,上默劇團團長孫麗翠,回台灣第一場創作演出在紫藤廬,接續又辦了3場面具工作坊。南管大師王心心從漢唐樂府獨立,也是紫藤廬提供二樓場地,供她繼續教學排練。
畫家郭娟秋記得,1982年,她離開《漢聲雜誌》的攝影工作到澎湖旅居,發現自己的創作熱情在繪畫,回台後,她帶著一疊畫作到紫藤廬找朋友,周渝看到非常喜歡,還跟她說,去師大美術社買材料,就簽他的名字,她第一次舉辦畫展就在紫藤廬,香港藝廊漢雅軒因此注意到她,有了10年的合作關係,「周渝對年輕人蠻鼓勵的,他很能欣賞藝術原創的力量…這幾年台北一直變啊變,只有紫藤廬像一個傳奇,一直在那,是一個心靈的故鄉。」
談到年輕藝術家,周渝收起愁容。陳文茜曾形容他,年輕時,就是一副老人相;女兒周樂沅把這3歲就帶她喝茶的父親比喻為「老小孩」;老友無垢劇團林麗珍說:「別看周渝迷迷糊糊,其實他精明得很。」周渝說,聚集在紫藤廬的年輕人大多是藝專畢業,不想工作,沒別的地方可去,來這一起吃大鍋飯,「他們既是社會體制外的邊緣人,又各有奇想,比較浪漫,一個拉一個,就變成這樣了。」問他不會想趕他們走嗎?他呵呵笑:「怎麼會? 我跟他們很開心啊。」
周渝和林慧峯分居十多年,2年前正式離婚。關於紫藤廬的未來經營,他回答乾脆:林慧峯說了算,但仍心心念念年底完成自己的茶書後,要把周德偉在台灣的貢獻寫出來,也期許紫藤廬修復後,除了茶館,應留有空間紀念周德偉,「是我父親堅持開放經濟自由,為台灣打開路,這是一個蠻重要的歷史,但一般人都不知道。」
他在跟時間賽跑,「我今年很慘,體力、記憶力突然間衰退很多。」2次採訪各約4小時,我們離開前,周渝又折回工作室,抽出4張大開文宣,鋪在地上講他用書法寫下父親的哲學思考體系,從孟德斯鳩到奧格學派,他的語速飛快,怕趕不及,一如他擔心修復後,紫藤廬會是什麼樣子,「希望我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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