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綠川

圖/楊之儀
圖/楊之儀

毀壞一切的是時間,拯救一切的是記憶。如今台中火車站周遭,經過四、五十年物換星移,人事全非。當這城市的春風再度徐來,漫步綠川東街,彷彿時光倒流,看到一個十三、四歲穿著校服的女孩,從中正路那頭的第一市場出來,原本空蕩的心被食物填滿。她剛吃過傳統攤位的「老牌香菇肉羹」,醬漬過的熟透軟嫩肉塊和香菇片入口的當下,鮮美的肉汁包裹香菇,兩種食物有若在口中翻炒,變化出的特殊美味,激發大腦海馬迴中的內嗅皮層網格細胞,從此認定這碗香菇肉羹世界第一。第一市場的芳華不僅如此,還有「辛發亭」那碗綿密細緻的大小蜜豆冰,是學生們永難忘懷的甜滋味,組成了那年代的青春物語。

這些青春樂章有若眼過雲煙,就像當年聽過的音樂,爵士、搖滾還有民歌,都隨著時間被拋在很遠的舊日裡。那年讀曉明女中初中二年級,隨著同學到她家玩,經過長長的綠川東街,到達民族路口前的一整排水上違建人家,除了大門廳,家家戶戶的居室都騰空架在綠川上,那時的河床約有現在的二、三倍大。這天下雨,借用她家的洗手間,一進門尚未如廁,就看到茅坑下滾滾而流的滔滔黑水,感覺整個人快掉入黑褐色的溪流中,驚得立刻奪門而出。這是綠川一段苦澀的歲月,在大量外移人口進入這個城市時,和居民同甘共苦,把自己過成了一條黑水溝。

經過台灣經濟起飛的年代,環保意識慢慢抬頭,七零年代末,綠川終於有了新面貌,市政府開始在兩岸設亭種花,汙水整治工程慢慢在啟動,空氣中不再有臭水溝的沼氣,偶爾花香撲鼻混合小籠包或牛肉麵的氣味。那時許多學校的校車終點站,都設在綠川東街與中山路交叉口,一棟日據時代的舊建築前,也就是現在的「宮原眼科」。而「宮原眼科」的前身,除了是過去的「自己」,中間還歷經政府遷台時期的「衛生院」、補習班,和後來的「和德紙業」,最終回到自己的原名正身。一切都是因果論證,好似歷經一場哲學思辨過程,人能改變命運,也能被命運所改變。

校車和公車常停靠在「和德紙業」的招牌下。這棟有著紅磚牆,和舊牌樓與木頂式騎樓的日據建築,與第一市場、綠川東街,構成了許多同輩人的基本生活日常。而建築另一面向中山路的樓層,是台灣日報營業處。學生時期常投稿台灣日報,得了稿費就到靠近中正路這頭的餃子館,六顆小籠包加上一碗酸辣湯,是我那年紀的奢侈。猶記得當時店頭大鍋裡的酸辣湯,漂浮著紅蘿蔔絲、黑木耳絲、豆腐絲、肉絲、鴨血絲與蛋花。客人點餐時,年老的夥計大喊:「酸辣湯小!」「酸」字音拔高拉長,還沒喝到酸辣湯,就已先兩頰生津,像聽到「酸梅」二字一樣。等到酸辣湯上桌,那冒著熱氣、五彩繽紛、蔥花點點、胡椒粉浮游的好湯,立刻讓我的五臟六腑熨貼舒坦,心滿意足。酸辣湯無疑是平民美食藝術的最佳代表,色香味俱全。

所謂真實的人生,往往出乎小說想像。幾番轉折,沒想到日後竟天天進出這棟日據時期的建築,因此得以了解內部的格局。綠川東街一樓的六、七間木門店面,除去一間是車庫,一間當辦公室,其他門面緊閉。進入內間,階梯上去二樓左邊全是教室隔間,原來早年這兒是亞聖補習班。更早年,一樓是政府衛生院,走在積滿灰塵的走道,影影綽綽,彷彿老屋也在思索自己的歸處。二樓樓梯右轉幾步是居家,面對一樓中庭,陽光熱情的照在木格窗與走道上,是這棟建築最熱鬧的地方。就像一般的老宅,它看著屋裡人的悲歡離合與世代更迭。幾年後出國,又幾年後帶著孩子回來看她們的祖宅,幾撮野草竟從紅磚牌樓的間隙竄出,有如邊角的浪流。

反倒幾年不見的綠川,疊青帶翠,原本的河床面積縮小許多,增添了造景與綠茵坡,川流潺潺魚兒優游。河川是城市靈魂的所在,折射出城市的精神面貌。其實也喜歡緊鄰綠川的中山路,窄長的中山路屬舊城區,老商鋪老字號帶有濃濃的古意,與現代邂逅。

在女兒國小高鐵尚未開通前,常帶她們坐火車回台中探望爺爺奶奶。出了火車站從中山路步行到爺爺的「和德紙業」只需數分鐘,空氣中有著河川與食物混合的特殊氣息,那是一種似有若無的水氣加上小籠包的蒸氣,必須全心,才能感受這城市特有的熟悉味道。

在等待爺爺下班回另一住處的空檔,兩個女兒喜歡奔跑在綠川兩岸,看看花草俯視水中魚兒。從中山路這頭的水岸望向中正路漫漫的溪流,細緻蜿蜒,彷彿承載一方土地長長的記憶。

直到現在,女兒還會想起綠川對面麵食館的酸辣湯和小籠包,食物和河川連結的特殊體驗,讓女兒到現在還偏愛酸辣湯。偶爾來到台中,我會專程來看看綠川,有時沿著河道走過以前常走的路,坐在一旁的石頭上望向遠方川流的來處,想說一些什麼,卻又什麼也說不出來。

有一年冬天,來台中開會,特意起個大早,想看看學生時代的晨間綠川。那天天氣很冷,川流水面上有一層薄霧,思緒剎那間霧中迷航,這到底是哪裡?過去還是現在?那些曾在此生活的人,上下學的人又哪裡去了?一種不存在的存在感,和存在的不存在感同時襲來。不久,太陽露出臉來,薄霧散盡,一切都澄清得近乎透明。

也許我們的一生中,都在努力尋找一樣珍貴的東西,有人知道那是什麼,有人不知道。綠川潺潺,看著人們各自帶著自己的歡樂和憂愁從它一旁走過。對一條河川而言,那珍貴的東西,或許是擁有許多人曾在此生活的共同記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