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不開的兄弟】亞洲第一對成功分割的連體嬰 張忠仁、張忠義

分割前,醫生說活不過5歲;分割後,醫生認為,可能活不到10歲、20歲的連體嬰張忠仁、張忠義,如今41歲了。2人受社會愛護,在愛心捐款的幫助下長大,成長的軌跡也被媒體詳細紀錄下來。

21歲那年,愛心捐款用完了,2人必須獨立生活,才發現彼此是對方唯一的親人。這一生最大的遺憾,是無法被原生家庭接納,幸好,弟弟結婚了,有了家,還生了龍鳳胎。

或許現在才是連體嬰真正分離的時刻。生死無常,誰也不知道誰先死,但2人知道彼此的心願,對方就是另一個自己,若有人先走,留下來的人就會為對方承擔一切。

人生中最初的記憶是什麼?哥哥張忠仁說:「很多人問,你分割的時候,都沒有一點印象嗎?沒有。當我有記憶的時候,已經在育幼院生活了。」弟弟張忠義在一旁點頭:「我跟哥哥差不多。」採訪拍照,少不了索取舊照片,然而問起父母時,哥哥說:「我們也很想有一張父母的照片,可惜就是沒有。」

 

兩人三腳 到一人一腳

尚未分割前的忠仁(左)、忠義(右),當時即將2歲,在台大醫院接受檢查。(中央社)
尚未分割前的忠仁(左)、忠義(右),當時即將2歲,在台大醫院接受檢查。(中央社)

41歲的張忠仁、張忠義,可說是在鎂光燈下長大,大家都稱呼他們忠仁忠義兄弟。2人的分割手術,在1979年是轟動台灣的大事,醫學上稱為三肢坐骨連體嬰,是最難分割的手術。在當年,全世界僅有3對分割案例,分割後也僅有3人存活。手術歷時12小時,全程電視直播,在大眾關心下,下半身坐骨相連、內臟交纏,共同擁有3隻腳的兄弟分開了,擺脫了死亡的命運,一人一腳地活了下來。

育幼院不在了,要說成長的回憶,是醫院。見面時,擁有右腳的哥哥坐輪椅,而擁有左腳的弟弟架拐杖。2人熟門熟路,穿過二二八公園,進入迷宮般的台大醫院,幾個轉彎,突然帶我們來到漆黑的防空洞,「這是我們小時候會跑來玩的地方。」2人說。

哥哥忠仁目前是台北市環保局清潔隊雇員,說話豪爽,聊起興趣時,立刻拿出手機給我們看韓國明星潤娥的相片:「這我老婆,可不可以把我跟她P(修圖合成)在一起呀?」弟弟忠義內斂,他從事禮品業務,請、謝謝、對不起是常用詞,當我訝異他的禮貌時,他說:「禮貌一點不會是壞事呀。」要說2人相同之處,大概就是只喝開喜烏龍茶,以及塞在口袋裡的尿袋。

 

聽了林強的歌 不要哥

2人出生於台中,母親懷孕期間未做產檢,自然分娩後遭受打擊,無法接受,便棄養於醫院,中山醫學院接手後,轉送台大醫院。分割後,送至教會露德之家育幼院,由於教會都是修女,男女有別,後來陸續委託3位保姆24小時照顧。

13歲,兄弟倆自北市天母國小畢業,此後再也沒與父母見過面。(中央社)
13歲,兄弟倆自北市天母國小畢業,此後再也沒與父母見過面。(中央社)

成長過程中,2人幾乎是每年都必須開刀。忠仁已摘除了一顆腎臟,「別人的肝是一塊,我的是一條。」另有膽結石發炎,但目前無法開刀,只能忍受疼痛。「我們的器官位置跟常人不一樣,醫生很難判斷下刀的位置。」忠仁一邊說一邊摸著左腹部,那是曾經與弟弟相連的位置,「這裡只有一層皮而已,沒有肌肉或脂肪,如果你跟我去游泳,會看到我腸子在蠕動。」而忠義狀況較好,身材比哥哥壯,開刀次數比哥哥少,但仍有巨腸症、膀胱問題。

彼此有心電感應嗎?忠仁說:「沒有,很多人都會問這個,也會問我們會不會吵架?其實哪有人不吵架。」年輕時,他曾與忠義討論過誰先死的問題。死亡,對他們來說不是抽象的名詞。「我們之間,並不需要有太多的言語。」忠義在旁點頭:「嗯,其實我們也不多話。」2人一起生活久了,有著默契。例如住院,「不需要對方說,我們也會去看對方,哪怕買一罐飲料也好。」忠仁喝了一口開喜烏龍茶,說喝了一輩子,真希望能當廣告代言人。

忠仁說,他比較不修邊幅,而弟弟很重視,所以常被弟弟叨念。
忠仁說,他比較不修邊幅,而弟弟很重視,所以常被弟弟叨念。

忠仁回憶,有一次跟弟弟逛街,弟弟就不見了。「我感覺人生突然沒有弟弟,那種痛苦真的是無法表現。」那時他睡不著,夜裡還到街上,找遍所有弟弟可能去的地方,想著弟弟會不會是死了?2天後,弟弟回家。到底去哪裡了?忠義說:「年輕時愛玩,就想要探險,聽到林強的〈向前走〉那首歌,就想自己去衝衝看,然後就坐著火車走了,我就放他在一個地方,跟他說這邊等我,我馬上回來,然後就沒有回來過了。」

相比哥哥,弟弟顯得更積極地追求人生,一方面,是心中有著對死亡的恐懼,另一方面,是2人沒有完整的家庭。忠義說:「我很渴望有家庭的溫暖。」他4年前結婚成家,因此跟哥哥分居,這也讓他擔心哥哥,「過去我們都是住在一起的,現在分開,我會擔心未來有沒有人照顧他。」

 

突然踏入社會 很恐懼

21歲,700多萬元的愛心捐款用罄,無法繼續接受保姆照顧,2人必須獨立生活。「很多人認為我們過得很好,愛心捐款很多,有金山銀山。」忠仁說:「當時我們有2個選擇,第一個是回家,去找爸爸媽媽住,想也知道不可能的事。第二,到彰化的技術學校,可以學一技之長。」考量到台大醫院最了解2人的身體病況,並且願意負擔未來的醫療費用,2人選擇留在台北。

忠仁(前)、忠義(後)儘管不住在一起,但仍彼此關心對方的生活。
忠仁(前)、忠義(後)儘管不住在一起,但仍彼此關心對方的生活。

突然踏入社會,是恐懼的,又因為失戀與病痛,忠仁有2年的時間得憂鬱症,也曾經想自殺。「可是還好有家人,忠義把我拉回來,帶我出去玩,那個心就打開了。」不想讓哥哥談傷心往事,忠義插嘴:「我個性比較外向,哥哥比較內向,但後來換我變內向。」忠仁說:「對對對,他就變宅男。」

2人曾經回家,也因為曾經回家,所以知道回不了家。

忠義說:「我像媽媽,哥哥像爸爸,媽媽是瘦瘦高高型的。」國小時,2人曾在露德之家的修女安排下,趁著寒暑假回家。忠義說:「早上窗戶不能打開來,只能看電視,要是有親戚朋友要到家裡來,我們就得到2樓躲起來,把房間門關起來,不能出來,不能有聲音。要出門看醫生的時候,清晨6點鐘,好像押解犯人那種感覺。」2人對母親的記憶,是煮飯的樣子,母親不太跟2人說話,也因排拒2人,常與父親爭吵。為了讓原生家庭和諧,國小畢業後,2人不再回家。

 

死也回不去 原生家庭

身體的殘缺,讓2人常被其他孩子視為怪物。忠仁問過父母,為什麼自己生成這個樣子?父親報以苦笑。「我甚至跟媽媽吵過架,小時候不懂事,因為報章雜誌寫過連體嬰形成的原因,我問過我媽,比如說吃藥、打針或是生病。她說她都沒有。」醫學上,當受精卵分裂為2個胚胎發育,即為同卵雙生的雙胞胎,若分裂過程不完全,就會產生連體嬰,其機率是20萬分之1。

父親是水電工,也在夜市擺攤賣中藥,「因為我們很有名,我爸擺攤時被認出來,客人就指著他的鼻子罵:『你家生這樣子的孩子,誰敢吃你們的藥?』」忠仁說。2人太有名了,媒體採訪從不間斷,21歲時因拍攝電影、紀錄片,媒體想帶2人回家訪問原生家庭,但父母拒絕。後來,父母為了躲避閒言閒語,搬了家。到現在,仍不知道父母住哪。

兄弟2人拍過電影、紀錄片,發行過攝影集、郵票,也曾上過綜藝節目談自己的人生。(忠仁忠義提供)
兄弟2人拍過電影、紀錄片,發行過攝影集、郵票,也曾上過綜藝節目談自己的人生。(忠仁忠義提供)

父親愛吃檳榔,後來罹患口腔癌,為了治療,曾打電話給忠仁詢問有沒有認識的醫生?「我就問我爸,如果你死了,我們能不能回家捧斗?」爸爸沉默了很久,最後說:「我也不知道,要尊重你媽媽。」忠仁說:「那時候我真的真的好失望。」這表示著一件事,即便是死亡,兩兄弟也回不了家。

生下殘缺孩子的母親,往往背負著生育的原罪,因此有極大的壓力。忠仁說,母親國小沒畢業,「我其實不是老大,在我們出生之前,母親有過1個孩子。」然而胎死腹中,第二胎生下忠仁忠義,再之後,母親又連生三胎,都是女兒。忠仁說:「可能她始終希望生一個健康的男孩吧,可以傳宗接代。」

對忠仁(左)、忠義(右)來說,台大醫院如自家廚房,所有事物與氣味都是熟悉的。
對忠仁(左)、忠義(右)來說,台大醫院如自家廚房,所有事物與氣味都是熟悉的。

兄弟把彼此當作是唯一的家人,一人生病,另一人就去工作。像是動物園裡高人氣的稀有動物,被放到了都市叢林裡。高職畢業後第一份工作是賣口香糖,叫賣無人理;經營彩券行,卻收到假鈔。幸好因為很有名,總能得到許多善心的幫助。

 

感情扯上金錢 淪詐欺

忠仁說:「因為沒有長輩,所以我們出社會,也不知道怎麼分辨是非對錯,沒有人教。」2006年,2人共同編造謊言,稱車禍、開刀、病危需要醫藥費,向忠義當時的女友多次借錢,感情與金錢的糾紛,讓2人被判詐欺罪,緩刑2年。

關於此事二人不願多提細節。忠仁說:「我只能說,我們做錯了,我們也接受應該有的懲罰。」而忠義說:「感情的事情沒處理好,人家就覺得你騙人家錢。就想要周轉,付生活上一些費用,那時候比較愛玩。」

對忠仁來說,活著值得慶幸,但算不上成就,因此他時常到校園演講,想讓更多人知道兄弟倆的故事。
對忠仁來說,活著值得慶幸,但算不上成就,因此他時常到校園演講,想讓更多人知道兄弟倆的故事。

好友楊永智說:「他們小時候有一種想法,因為身體不完整,他們認為自己的生命不是很長,所以會想多玩一點。那時他們用錢滿凶的樣子,女生透過朋友來找我,我就對2人說,忠義騙小女生就算了,忠仁怎麼連你也這樣?那忠仁為什麼配合?我在想,是兄弟的關係。」楊永智透過攝影,記錄了兄弟倆的生活樣貌。對2人來說,楊永智是可以詢問社會事的長輩。

龍鳳胎 讓兄弟倆無怨

週日下午,忠義與太太蔣文燕帶著孩子到親子餐廳吃飯,2歲的龍鳳胎姊弟在兒童區跑跳,艾倫是弟弟,跌倒了。忠義看到立刻雙手撐著身體,跳著跳著要去抱,這時蔣文燕說:「不要抱,讓他自己爬起來。」忠義於是停下,擔心地看著孩子。

忠義在婚宴當伴郎時,結識當伴娘的護理師蔣文燕,2人相戀,但蔣文燕的家人始終反對。愛情長跑10年,是忠義努力被一個家庭接納的時間。

忠義說:「孩子出生是很開心,但開心不到30秒。」他擔憂未來如何讓孩子在完整的家庭長大。
忠義說:「孩子出生是很開心,但開心不到30秒。」他擔憂未來如何讓孩子在完整的家庭長大。

為了能被接納,他常陪蔣文燕回台東,探望岳父、岳母。忠義說:「他們會煮一桌的菜,可以跟媽媽聊天,又可以跟身為老兵的爸爸聊打仗的事情,超開心的。可是要得到爸爸的同意,是比較不容易的。」某一日雨天,忠義去探視生病住院的岳父,平常沒好臉色的岳父,竟跑去買來飯包,要忠義留下吃飯。「那時候我很感動,那個飯包等於是他接納了我。」

而岳母早早就接納了忠義。岳母過世前,「我就在媽媽耳邊說,我會照顧好文燕,要她放心,然後她就握我的手,很用力。」忠義說。

忠義(左一)說,有一天自己不在了,老婆蔣文燕(右一)有安娜(左二)、艾倫(右2)2個孩子相伴,不會孤單。
忠義(左一)說,有一天自己不在了,老婆蔣文燕(右一)有安娜(左二)、艾倫(右2)2個孩子相伴,不會孤單。

孩子的出生,讓兄弟放下對父母的怨。忠義說:「我以前真的很氣,人家會講為什麼你母親不照顧你?我以前都會給別人同一個答案,說他們很忙,他們很辛苦,其實我心裡對他們沒有辦法諒解。」而忠仁則說:「至少,我們張家有後了。」

然而2人仍擔憂自己的生命不知何時結束?蔣文燕說:「可能是生命不確定感吧。剛認識的時候,聊天會感覺他像過一天算一天的人。」前幾天,忠義參加一場婚宴,看到爸爸牽著孩子的情景,讓他有所感觸:「我有可能看到我的孩子牽著他的老婆這樣子走嗎?」明年,是分割成功的40週年,會有60週年嗎?沒有人可以給予答案。

 

誰先走 另一人當分身

傍晚,忠仁下班了,辦公室大樓入口沒有無障礙設施,只見他一手抓扶手,另一手抓輪椅,撐著拐杖,謹慎地跳下樓梯。弟弟成家後,單身的他一個人住,假日不是去探望忠義,就是到校園演講。

採訪時,忠義略顯疲累,照顧孩子讓他長期睡眠不足,肝功能亮紅燈。
採訪時,忠義略顯疲累,照顧孩子讓他長期睡眠不足,肝功能亮紅燈。

或許是聊死亡太沉重了,他突然點起一根菸。「如果哪一天我先走了,忠義會幫我演講,讓後面的人,更了解我們是怎麼成長的。如果忠義先走,我一定會擔起照顧孩子的責任。」

彷彿心電感應。問忠義如果自己先死的話,會怎麼辦?「其實墓地我看好了,就葬在木柵。」又說:「哥哥就是我的分身。一個人不在,那另外一個人,會把另一個人留下的事情給照顧好。」

分開的兄弟,已經做好分開的準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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