勁松傲霜枝 王耀德

我結識老縣長(雖然他職務日後迭更為省政委員、省府委員、不分區國代、資政,但我仍習慣稱呼老縣長)是在他卸任高雄縣長後才較親近,承其不棄,折節下交逾四十餘載,就老縣長而言幾占一生的十分之四,就我而言是七分之四的如師如友,人生因緣匪淺呀﹗ 老縣長卸下九年半的縣長職務後,國民黨中央以「打破派系,拔擢才俊」為由,提名時任鳳山市長王正和(已故)參選縣長,過程紛擾,終在「文山國中事件」渲染及白派縣長提名落選以致部份人士杯葛下,意外以二千多票差距,落敗給余登發的二女婿黃友仁;半夜時分,黨外怕國民黨作票翻盤,由蘇秋鎮(故立委)帶隊衝撞縣府,老縣長鐵青著臉,下令拉下鐵門的情景,四十多年來還依稀記得。 四年後,黑馬提名的蔡明耀(已故),在欲雪前恥意志下,將帥齊力,竟以多三千多票的比數,贏了當年最強的黑派王牌余陳月瑛;蔡未上任前禮貌性尋求派系輔佐,旋經眾議以「三山一體,均富共榮」為縣政號召,徵召前縣府首席文膽吳春富回任縣府秘書;選舉期間即擔任隨行貼身的蕭漢俊為機要秘書;並以縣農會秘書、高考優等及格的莊武源內定為農業局課長,將來遞補為農業局長;縣工業會總幹事林龍瑞(故前鳳山市長)先任社會局課長,為社會局長儲備人選;縣議會次團「十八羅漢」頭,(蔡明耀為十八羅漢尾,排行老十八)副議長林再生的博士兒子林志隆(曾任立委)為縣工業策進會總幹事,而我被建議為新聞股長……。 但蔡就任後,待人處事常有出人意表之舉,率性即興而為,人事安排亦一憑己意,斥功臣,納外人,除蕭漢俊、林志隆外,其餘建議人選因此一律「退駕」。 側聞諸長老陳新安、林金鐘、吳明進、范姜新運、林金德、吳珠惠、洪周金女…均贊同此一安排,而老縣長尤特重白派的「派祚」,有如空軍軍歌最後一句「國祚皇皇萬世長」之意,為派系長遠之計,堅持此接班團隊之成型與運作。 奈時也命也運也,不及細表,四年後,蔡明耀以「一張選票、一把聖火、一隻鳥仔」難看的輸給敗軍之將余陳月瑛,致此江山淪為黨外、民進黨之手垂卅四年之久,才在去年才由外地人韓國瑜贏回,而今卻又發生「罷韓」風波,又選在老縣長冥誕六月六日投票。 如今蔡明耀墓木已拱,韓國瑜政治生命未卜,識者謂蔡、韓二人在心態、性格、風格上的面向上,在某種程度上有若干極為相似之處,老縣長天上有知,當慘然仰首長長吁噓﹗ 老縣長對人心摯意誠,不尚華詞贅飾,婚禮致詞之類的應酬本非其所長,惟喪禮之週到即可見其之「真」﹕每每正式深色西服,繫上黑色領帶,甚少蜻蜓點水式的行禮致奠即離席,反常其見坐在前排待在最後一刻,我嘗在家父母、先室及上百次的告別式親見。 老縣長去人家拜訪作客,進退有節,作主人則堅持送客人到門外,目送且行禮等客人離開,十足的日式老派作風;他嫉惡如仇、愛恨分明,但對自認的自己人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用心貼心的照顧,幾乎是被認為有點「護短」。 老縣長對我個人關懷之殷切可從另一事而知,當年我在中央日報高縣跑警政社會新聞,服務基層八年後,有一機會可調升到南投或苗栗擔任召集人,雖然離鄉背井,但總算是升級,面臨此抉擇,我舉棋未定,親友總是不捨,尤以老縣長為然,他直覺認為﹕在當地直升,接陸震廷特派的缺最適宜,我苦笑婉告,介入黨報人事似有未妥。 然老縣長自告奮勇,願任其事,但苦無其門而入,先是委請王金平,在當年還是老國會時代,王金平增額立委一直待在財政委員會,和黨政、文化、新聞部門較不熟稔,他乃轉推荐教育團體的賴晚鐘委員,說是和當年中央文工會副主任魏萼博士、資深立委李荷…有所認識,老縣長對此轉託興致勃勃,一一拜訪請託,終以無疾而終止。 這段期間內,老縣長兩度約我到他民生社區新中街樓下喝咖啡,告以進度,他的任事之勇、謀事之誠,猶歷歷在目,我感念至今。 快卄年後,我到立法院服務,學弟參事尹章中介紹初任陸委會國會組的謝興華兄認識,酒友一談興緻全來,他撇著嘴說﹕當年這小事不必找大咖,他就可以搞定;原來他是當年權傾黨政文化界的中央文工會主任周應龍的當紅大秘書,周應龍是曾任中央組工會主任梁孝煌的女婿,也曾任經國先生秘書。 我調到南投後,隻身賃居在省立南投高中旁民宅,開始採訪縣政新聞,時吳敦義首任縣長,是個四十出頭的青壯政治人物,政治手腕高超,把他選舉對手張俊宏(前立委)的令尊,短胖的張慶沛校長(曾任二屆南投鎮長)禮聘到縣工業策進會擔任首任總幹事;南投「以和建縣」,我在山明水秀的好地方渡過快一年的歡樂時光,拜把兄弟鄭金標、林龍瑞、蕭漢俊、陳龍宗…來「探親」時,我都送過南投的水蕹菜、竹山的紅番薯、竹筒飯…。 直到民國七十三年六月一日政府改組,行政院副院長邱創煥受命為台灣省政府主席,老縣長首度獲聘為省政委員,當晚即接到其電話,說要到中興新村上班囉﹗我們約好六月六日他生日那天在台中見面,老縣長一見面就童心的說﹕阿德,你到南投一年多了,我都沒有看到你…其實我每週南返都會找機會探望老縣長,我向略顯激動的老縣長報告﹕還不到一年啦﹗老縣長深緣大抵如是。 印度詩哲泰戈爾有句話﹕感情如流水,淺水潺潺、深水無聲;老縣長對晚輩的照顧固有別於有聲的湍急激流,卻恰似無聲的潺潺深情。 比較少人知道老縣長喜愛音響,在建國一路住宅就有一間音響室,之前在民國六十八年間的大仁公寓也有一套,我生平第一次欣賞到日本NHK和大陸央視合作的「絲綢之路」DVD,就是在大仁公寓看的,片頭的喜多郎經典「絲路」音樂更是醉人天籟。 大概是老縣長從日本帶回來的新鮮玩意兒,吆喝我們一票土包子一起去看,這個片子長,大約有十來集,一次看不完,每當林龍瑞在電話那頭用怪聲怪氣的音調說﹕「七五一ˋㄚ一七五在叫你們這些憨仔去看喜多拉的嘻樂酷。」我們私下就知道又是老縣長在召喚到大仁公寓集合。 老縣長常把他家電話號碼念成國語發音的「七五一ˋㄚ一七五」,而他的日本發音﹕「喜多郎」變成是「希多拉」,「絲路」則是「嘻樂酷」。 其實絲路的紀錄片很用心,時空橫跨數千年數千里,可以看到長安﹑酒泉﹑敦煌﹑火焰山﹑樓蘭…的風土人情,有大漠煙霞,有閒雲溪月,有遙遠紅塵,有慵懶駝鈴,更可掬把歲月,轉身回眸,縱酒高歌,馳騁荒野,直入深邃的空靈,真有「山長水闊知何處」之感。 我們乖乖的坐著陪他看完幾集後,老縣長會開心的自己開著他那輛「奧斯摩比」大車子載我們去買椰子水,還童心童語的說﹕這個車子比駱駝跑快太多了。 多年後,我們一行終於有了新疆遊,在烏魯木齊不知名廣場旁吊掛著昏暗燈泡的小攤上,向戴瓜皮小帽的回人買了一個比臉還大的清燉羊頭,索價人民幣十五元,老縣長說便宜,想多買一個羊頭,但灑有孜然粉的一大串烤羊肉串也十分可口,大家都沒有那麼大的肚子,但老縣長仍叨叨啐啐的唸著說﹕便宜呀﹗ 長江三峽大壩未動工前,曾和老縣長同行,也是首 次接觸重慶大足石刻,對石窟藝術燃起興緻,三大石窟莫高窟、龍門、雲岡都去過;在雲岡石窟時,當地導遊介紹說之前的北魏太武帝滅佛,其嫡孫文成帝拓跋濬即位,下令建造雲岡石窟,駕崩僅卄六歲,他的皇后李未央被賜死云云。 聽講解入神的老縣長突如其來向隨行的蕭漢俊來一句﹕漢俊仔,這是十幾世前的你下令來建造的。 蕭一臉茫然,說姓氏不同,他姓拓跋,我姓蕭。 老縣長緊追不捨的說﹕你們都是「俊」呀﹗而且你們姓蕭的有一位蕭太后,所以確定十幾世前的你來建造的。 他童心的這麼一說,山西行的往後幾天,蕭漢俊就改為「拓跋濬」,全團在吃飯、集合時都樂呵呵的喊「拓跋濬動作快一點」;其實在歷史上的拓跋氏是北魏的鮮卑族,而蕭太后是遼朝的契丹族,但絲毫無損整團出遊的歡樂氛圍。 老縣長有他的童心,也有他的犀利和堅持,凍省爭議的擇善固執自不待言,既使被開除國民黨籍後仍直言以對,直道而行,絕不退縮;每年眾好友為他慶生,在八十八歲米壽宴席上,老縣長猶鏗鏘有力的提及他一生堅持的價值標準及為人風格,大有「莫道桑榆晚,微霞尚滿天」之慨。 素知老縣長喜好日式庭園之美、之寂、之靈,曾安排雲林田尾、北斗之行,除專程探望孝子親家林欽盛侍奉的百歲老母,並順道參觀知名的「傳世園藝」,坐在幽靜窗明几淨的大原木桌椅前品茗,清風徐來,舉目盡是漫遊自在的大小錦鯉和綠意盎然的羅漢松、五葉松、日本黑松,偶見樹旁一株綻放後的小黃菊,想起「菊殘猶有傲霜枝」的句子。 我想老 ,聳然不屈,其風骨又豈止傲霜枝﹗... (作者王耀德 前立法院長王金平機要參事,自立報系高高屏特派員南區總經理,中央日報召集人。現任世新大學高雄市校友會名譽理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