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烏托邦的人間記:緬甸的十年民主實驗與休止符

Protesters holding an image of deposed leader Aung San Suu Kyi & President Win Myint in Mandalay, Myanmar on Monday, Feb. 8, 2021. A protest against Myanmar's one-week-old military government swelled rapidly Monday morning as opposition to the coup grew increasingly bold. (AP Photo)

圖片來源:AP

⊙王文岳

現實的荒謬與魔幻:手術刀式政變與時機

喬治歐威爾的《動物農莊》與《一九八四》創造了一個世紀人們討論反烏託邦政治的詞彙,「老大哥」、「新語言」(Newspeak,小說中大洋國中由老大哥律定的語言系統,會持續減少詞彙與簡化語義,以防止有人的想法與政府不一樣,亦通譯為新話、新語)一直到21世紀驚人地重現,喬治歐威爾的先知與預言用今天的語言來描述,等同「小說寫的都是真的」,但他日後被稱為「歐威爾主義」的影響卻來自他在1920年代代表大英帝國擔任緬甸殖民地警察的經驗。

一個操著伊頓公學貴族口音的喬治歐威爾近距離成為壓迫殖民地人民的從犯,青年喬治歐威爾的思想出現嚴重的違和與厭世感,6年之後,喬治歐威爾決定逃離緬甸,斜摃洗碗工、書店店員與碼頭工人,輾轉流離英國與歐陸「自甘下流」,終於成為一個具有社會主義思想的作家,將他在緬甸擔任帝國警察的經驗寫成了《緬甸歲月》(Burmese Days)。

喬治歐威爾雖然是帝國警察,但他對於緬甸有非常高的同理心,不但學習緬甸語、紋了身、也模仿英國軍官團的軍官蓄了鬍,雖然他再也沒有回到緬甸,但他在緬甸歲月描寫的隱晦、邪惡、矛盾、衝突所構成的歷史場景雖然有所更替,但本質上只是換了演員,關係不變。

2015年緬甸舉行自1990年以後首次的全國大選,即使這次的選舉在軍方制定的規則下無法立即改變緬甸威權政治的現實,但由於這是在1988年震驚世界的「8888民主運動」(8888 Uprising)夏天以後首次全國性大選,全球民主社群投以極大的關注。台灣民主基金會也在那時籌組了緬甸大選觀察團,恭逢其盛。

當時擔任觀察員的學者陳佩修院長後來將這個觀選經歷寫成一分深刻的評論〈民主女神與人間政治:緬甸大選觀選後有感〉,在結語之處說了一段話「緬甸近鄰泰國的軍事政變逆轉民主只是日昨之事,我腦海裡不經意浮現內比都駐軍坦克包圍政府部門與國會的畫面,希望這一幕不要發生。」

這個具有洞見的觀察如同預言般在2月1日重現;在首都奈比都(Naypyidaw)擔任有氧舞蹈老師的金辛薇(Khing Hnin Wai)在浩蕩空曠的國會大道前搭配著印尼歌手Tian Storm的歌曲,唱著「他們來了,一個接一個,爭奪王座」錄製影片時,緬甸軍方的車輛在其身後魚貫駛入已被封鎖的國會,在第三任聯邦議院開議之前發動政變!

軍方政變的魔幻場景如同宋鎮照教授在〈難擺脫軍事政變的緬甸民主之路〉一文所描述的「柔性(軟式)政變」一般的戲劇性,國務資政翁山蘇姬遭到扣押,百餘位官員遭拘捕,「全國民主聯盟」(National League for Democracy)的發言人苗紐似乎早已知情般的出奇冷靜宣佈翁山與總統溫敏等政治領袖被帶走,年初三軍總司令敏昂萊(Min Aung Hlaing)在國防大學視訊會議上宣示2008年頒佈的《憲法》需要被捍衛與遵守,軍方在特定情形下,可能有必要廢除《憲法》,乍看之下,軍方政變有跡可循,「這是一齣自導自演的戲碼」。

緬甸政治的變與不變:軍人與貪腐

緬甸政變發生以後,立即成為國際新聞焦點,二十一世紀的緬甸,資訊的流通與國內社會的管控仍如一世紀之前,列屬全球自由度末段班,社群媒體立即遭到中斷。國內專治緬甸與政治發展的學者為文分析政變成因,張傳賢副研究員在〈軍方干政——緬甸的必要之惡〉一文,由制度面指出執政的全國民主聯盟掌控了下院人民院315席與上院民族院161席,而親軍方的「聯邦鞏固發展黨」(Union Solidarity and Development Party)僅有33席。

儘管軍方在《憲法》中保障四分之一的國會席次與掌控內政、國防、邊境事務3個重要部會,但忌憚再度掌控國會多數的翁山蘇姬勢力恐將擴大憲政改革的正當性,因此自2020年11月8日大選聯邦團結發展黨大敗後軍方在缺乏證據的情形下履次指責選舉舞弊,質疑新政府的合法性,再加上64歲的三軍總司令敏昂萊已屆強制退役年齡,可能透過政變突襲先發制人以確保權力。

另外一種可能性,則來自於軍方的利益與特權可能受緬甸民主化發展而出現負面影響,如同司徒宇助理教授的評論〈2021緬甸軍事政變成因剖析〉,期待轉為平民身分的敏昂萊見鞏發黨的支持率未達一成,難有再起機會,然而緬甸軍方向來以國家的守護者自許,聲稱軍方才是唯一能確保國家不因內憂外患的唯一憑藉;而緬甸的發展被學者稱為「戒律式民主」(disciplined democracy),由民選領袖與軍方分享權力,2017年著名的民主派人士仰光省首席部長(相當於省長)漂敏登(H.E. U Phyo Min Thein)即曾批評國防軍(Tatmadaw)總司令敏昂萊的職位僅是司長等級即遭到軍方的強烈反彈。

自1990年代以來,緬甸進行改革,對初級商品生產與重工業部門的國有企業進行民營化改革,軍方一方面成立控股公司「緬甸經濟控股公眾有限公司」(Myanmar Economic Holding Public Company Ltd),掌控重要民生物資的生產,並且選擇政治上的忠誠企業主承接經營,名之為培養「國家企業家」(national entrepreneurs),以維持軍方對於金融、石油、天然氣、旅遊等主要資源部門的掌控。

加上軍方掌有地方軍區軍事首長的任命,在中國一帶一路倡議的緬甸發展項目,舉凡中緬邊境貿易、基礎交通建設、開發貸款,均須與緬甸軍方接觸。長期發展的結果,使得以軍方關係所建立的親信資本主義迄今仍然左右緬甸的政經利益分配,軍方將領與軍官在國會與官僚組織上仍保有影響力。

在這種情形下,翁山蘇姬必須在維持與軍方的關係下進行政經改革。然而,在全國民主聯盟執政的第一個任期而言,即使作為國務資政的翁山被嚴厲批評為缺乏具有執政能力的政治家,但在緬甸人民全心託付的信任下,緬甸的外來經濟援助、外資投資與國際參與出現了迥然不同的鉅變,即使在國際間因惡劣的人權紀錄而如同「賤民國家」(pariah state)般被排斥的緬甸軍頭都獲得了出訪外國的機會。

然而,在缺乏足夠的執政人材之限制下,翁山在各項職位的任命上往往取決於對她的個人效忠,而非真實的政治能力,再加上她拒絕分享權力給緬甸其他的民主勢力,結果使得全國民主聯盟的執政成績乏善可陳。即使她所依恃的國際聲譽,亦因她將追求族群整合作為優先施政要項,依賴先前登盛(Thein Sein)與少數民族武裝組織所簽署的停火協議維持和平,一旦推動和平進程的企圖失敗,國內衝突加劇,結果只是持續鞏固緬甸軍方的政治影響力。結果,在文武關係均衡難以維持的情形下,即使政變並不必然是緬甸軍方的最佳選項,但在民主治理失能的情形下,政變畢竟發生了。

國際反應與微弱的民主之光

國際上曾被視為「民主女神」、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的翁山蘇姬之聲譽已然受損的情形下,國際間普遍指責緬甸軍方必須負責,美國長期在亞洲缺乏關注,使得中國在緬甸的影響力大為提升,甚至有論者表示1月12日王毅訪緬甸,有人認為那時中國就接到軍方要政變的告知了,其後1月底駐緬各國就發了聯合聲明支持新政府,但政變告知這事沒有直接證據,只能說是傳聞。

而西方世界對緬甸採取的譴責與制裁,難以對緬甸軍方產生實質傷害。唯政變以後,緬甸公民社會展現了對於軍政府的不滿,夜間的敲壺打盆驅邪抗議、專業醫療團體的公民不服從宣示、街頭的零星遊行仍可見到緬甸人民對於軍方的反感,這使得長期治理失能的緬甸因為這個政變,重新站在歷史的轉捩點上;緬甸十年的民主實驗宣告失敗,威權的歷史幽靈重新受到召喚而重新登場。

作者為暨南國際大學東南亞學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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