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刑人第二代,12歲才知道毒犯老爸在獄中

文/李佳穎

「以前覺得自己上下學、吃外食很酷,現在看到同學中午有人送便當、上下課有家人接送,卻覺得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因為還有人照顧。」講起沒有爸爸的日子,十七歲的蕭力誠表現得一派輕鬆,卻掩藏不了眼角閃過的一絲黯然。「爸爸去哪兒?」面對蕭力誠的問題,阿嬤總是回答「爸爸在外地工作」。

紅心字會接住了蕭力誠的失落,現在他也開始貢獻己力幫人。攝影/柯承惠
紅心字會接住了蕭力誠的失落,現在他也開始貢獻己力幫人。攝影/柯承惠

十二歲恍然大悟:老爸在坐牢

「出去像丟掉,回家像撿到」這句經常被父母用來調侃小孩的話,倒像是蕭力誠爸爸的寫照,晚出早歸,工作時間又與家人作息顛倒。正因為這樣,他沒有察覺爸爸已經很久沒有回家。

「我之後才知道,小時候去看爸爸的地方是土城看守所。」直到十二歲陪阿嬤旁聽開庭時,蕭力誠才恍然大悟,原來爸爸、叔叔和姑姑都因為吸毒在坐牢。此時,爸爸已經被關了一年多,媽媽早在他四歲時就帶著弟弟離家,只剩下阿嬤、妹妹和他相依為命。「爸爸去哪兒」從一齣溫馨搞笑的電視綜藝節目,成為一擊沉重深刻的發問。

蕭力誠對爸爸幾乎沒有記憶,談到爸爸,他時而結巴、時而停頓、時而咬唇,最後吐出口的卻是:「不知道。」他不知道爸爸在做什麼、想什麼,更不知道他為什麼吸毒,唯一知道的是:爸爸坐牢後,家裡最明顯的改變就是「沒有錢」。

蕭力誠回憶:「同學的衣櫃總是塞得很滿,我的衣櫃打開來卻只掛著同樣那幾件衣服,每天洗才夠換。」家中因爸爸入獄而失去經濟支柱,只能仰賴中低收入戶補助及阿嬤擔任清潔工的收入。

他滔滔不絕地傾洩童年的欣羨。同儕間有人拿著iPad或iPhone趴趴走,三不五時花五、六百元唱歌、看電影或去遊樂園,寒暑假還能全家飛往日本、美國或義大利渡假。「小時候很羨慕他們,我怎麼都沒有?」蕭力誠嘆息。

目睹父親再被上手銬

當同學問起寒暑假去哪裡時,他總簡短回答「在家裡」;當同學要他「跟爸爸、媽媽拿錢啊」,他只能訕然回應:「爸媽都不在家,我家也沒有錢。」不和同學出去玩,也就和朋友沒有話聊,久而久之,朋友也就少了。蕭力誠說:「那個時候有點怕怕的!怕被排擠,也怕沒有朋友。」

爸爸在他國中時曾一度出獄,但中低收入戶補助的平價住宅空間狹小,已不太容得下出獄後的父親。不過,那時爸爸凌晨在市場工作貼補家用,白天就躲在房間裡,依然不見蹤影。蕭力誠依稀記得,爸爸在家裡從來不說話,唯一一次開口,竟讓他嚇得差點輸掉手邊正在玩的電玩遊戲。

爸爸在孩子們的生活中缺席,卻無聲地撐起家中生計。「經濟壓力的確在爸爸回來之後有稍微改善。」不過他突然話鋒一轉:「但他對家裡的經濟貢獻還是不算大,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把錢花到哪裡去了。」

直到他升上高中的暑假,真相終於大白。某天清晨五、六點,在沙發上睡覺的他,在半夢半醒間看見家裡出現「很多人」,爸爸被銬上手銬,後頭則跟著兩名便衣警察在房間裡到處搜。阿嬤原本以為兒子只是紅燈右轉不幸被逮而已,沒想到卻是「死性不改」,又把賺來的錢拿去吸毒、打電動了。

「很難過也很生氣,為什麼他一直都改不過來!」蕭力誠目睹父親被上手銬的那一幕。這回再度入獄,恐怕得吃上八、九年的牢飯。「為什麼我想像的爸爸和現實中的差那麼多?為什麼別人的爸爸和我的不一樣?」這些是他心底最深層的吶喊,也是為人子的夢魘。

幸好紅心字會接住了蕭力誠的失落,讓他不至於像失速列車一樣撞向險惡的世界。

一九八八年成立的紅心字會,有一項重要的業務,就是提供受刑人家庭經濟支柱與心理支持。這麼多的家人在監服刑,阿嬤在走投無路的狀況下,想起探監時偶然看見的資訊,便試著向協會遞出申請,讓蕭力誠的未來有了一絲曙光。

除了幫忙處理受刑人子女的經濟,紅心字會有感於他們和青春期少男少女一樣,不想被朋友排擠,也特別煩惱會因家人犯罪而被貼標籤,因此常舉辦專屬團康活動,也鼓勵他們組隊前往社福機構擔任志工,增強他們的信心。紅心字會家庭服務組主任李怡穎說:「至少在這裡,他們的身分都一樣。」

「你爸被關,你應該也不怎麼樣」

「你爸被關,那你應該也不怎麼樣。」受刑人子女經常因父母親的身分遭受嘲笑和歧視,甚至曾自暴自棄地想:「反正我爸都這樣了,那我也沒什麼用。」實際上,蕭力誠就有一位朋友就曾受到補習班的同學排擠,國中三年都悶悶不樂。

不過,他比較幸運的是,因為從小聽阿嬤播的台語歌長大,不但練就一副好歌喉,天生的表演欲也讓他從小就受到肯定,長大的過程裡鮮少遭到冷言冷語攻擊。

李怡穎回憶,蕭力誠從小就會來參加協會舉辦的活動,因為唱歌好聽,每次出遊的遊覽車上都一定要請他唱首歌。

「為什麼我們要幫助受刑人家庭?」

在最叛逆、最容易迷失的國中階段,他鼓起勇氣組團報名校慶表演,「第一次聽到台下同學的歡呼聲,那種被大家看到的感覺超棒、超有成就感。」從那天起,他就愛上表演,之後學爵士鼓,還考取了高職的表演藝術科,「即使外在的物質贏不過別人,但我很會表演,大家就會覺得我很厲害。」

「在學校裡,只要講到『蕭力誠』,大家都知道是誰。」他臭屁地說。阿嬤也興奮地補充:「連妹妹的同學都邀他參加畢業典禮,大家搶著認識他。」聽說蕭力誠已經答應要請假替妹妹爭面子,這個一八七公分的少年漸漸獨立成熟,未來準備撐起一個家。

這三年來,蕭力誠還從音樂跨足演戲,與紅心字會裡同齡的夥伴組成劇團。劇團的成立動機來自另一位成員陳佑瑄,她在整理某一次關懷服務的回饋單時,看到民眾寫:「為什麼我們要幫助受刑人家庭而不是受害人家庭?」她將這則回饋帶回協會討論,決定演出自己的故事,傳遞給更多人。

「表演課程的老師經常要我們分享一段自己的親身經驗,後來全班同學都知道我的故事。」蕭力誠的個性陽光開朗,不避諱讓其他人知道他是受刑人子女,加上在劇團及學校的訓練,他愈來愈能坦然分享自己的心路歷程,「這沒有關係吧,我又沒有做錯事。」

把小米粒凝結為御飯糰

李怡穎也觀察到,其他劇團成員以前在參加團康活動時都很安靜,不太和別人搭話,甚至還有人縮在角落;參加劇團之後,個性都變得較積極主動,愈來愈勇於發表意見。他們的劇團取名叫「翻滾吧!御飯團」,因為每個人都是社會中的小米粒,透過紅心字會聚集在一起,就變成「御飯糰」。

未來逐漸出現了輪廓,但蕭力誠最近還是遇上了麻煩。他們一家子今年四月底剛被通知,居住六年的平價住宅將在九月都更拆除,平宅社工安排他們搬到同個地區的公共住宅,但租金比現在貴了好幾倍,阿嬤正煩惱著一家人該何去何從。社會安全網還不夠堅固,這家人仍在尋找續命的繩索,祈求著不要再次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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