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是心非,乃為人言 ──小說家朱宥勳談潛臺詞中的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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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是心非,乃為人言  ──小說家朱宥勳談潛臺詞中的祕密
口是心非,乃為人言 ──小說家朱宥勳談潛臺詞中的祕密

採訪撰文/黃曼茹

在大眾交通運輸工具、餐廳,或是街道上,很多人都看過纏著家長不斷提問的小朋友,以及因為回答不完的問題,感到無可奈何甚至厭煩不已的家長。如果你曾細聽這些對話,或許會有一種說不上來的違和感:雙方真正想說什麼呢?為何彼此找不出交集?如同《只要出問題,小說就能搞定》的標題般,小說家朱宥勳笑著給出解答:「如果熟悉小說對白,你就知道兩個人的意圖了。人為何要想盡辦法延續對話?就是為了實現心中那件不能說,或不知如何說的事--這是小說中的潛臺詞,也是最常體現在生活中的人性。」

朱宥勳(請美編做成BOX)

知名七年級小說家,兼擅文學批評,並致力文學推廣及文學教育。演講、座談、評審場次年均百場以上,啟蒙眾多八、九年級的年輕學子。且在《聯合報》「鳴人堂」、《蘋果日報》「蘋中信」著述多篇時事評論,以犀利的筆觸,將文學技法帶進時事議題,讓大眾看見文學應用於生活的可能性。

立場各異,才有言外之意

相信有人讀到朱宥勳這般說法,難免感到不解,因為提到潛臺詞,好像就會聯想到宮鬥劇裡心機算盡的情節,小小孩會有如此複雜的心思嗎?朱宥勳說,在日常生活中,潛臺詞確實是種高階的社交技巧,通常是為了維護雙方的面子與關係,不得不拐彎抹角的說話方式,就像他在線上教學課程上出的潛臺詞作業,許多學員都寫了非常實際的借錢情境。「但即便是借錢,人一樣會有自己的情感與價值觀,站在不同的立場說話,說出口的話就會有言外之意。」同樣是借錢,情侶和親子會產生的對話便不同;彼此是否理解對方真正的意圖,更會導致完全不一樣的局面。

好比一個青少年想向爸爸多拿一點零用錢,他可能會刻意提起考試成績,強調自己的努力與進步,期盼因此得到獎賞。在爸爸聽出他的用意之前,這種不著邊際又膠著的對話就會持續下去。因此,小小孩無止盡的提問,當然也反映他內心的渴望:尚無能力像成人般延續話題,又想要父母陪他聊天,只好用問題吸引父母的注意。假若父母意識到這件事,滿足了他的期望,這種提問自然會停止。

但另一方聽懂了,卻不想照做呢?延續上述青少年的例子,爸爸也會有他的立場:身上沒錢、不希望孩子一直要錢,或是不想讓孩子覺得成績可以換取金錢……朱宥勳說:「以寫對白而論,會稱為設定雙方的『作用力』,也就是A想對B做什麼?B又想對A做什麼?借錢是一種議題,但因著彼此的作用力不同,就會變成兩、三種不同的議題。」所以潛臺詞是雙向的,聽懂了的爸爸,即便願意給,也不見得會直白回應,可能假借繳班費等名義,滿足小孩的期望,也守住自己的立場。

透過算計,通向祕密

在小說中,角色間不同立場的攻防,便是潛臺詞饒富興味之處,「但小說家往往不僅於此,我們最喜歡寫的是一開始立場堅定,卻在一來一往的互動中,立場變化的瞬間。」朱宥勳以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為例,男主角振保努力經營正人君子的形象,以求澈底掌控生活,拚出人人稱羨的前途。不料遇上風情萬種的嬌蕊時,振保的信念卻開始動搖了。明知嬌蕊已婚,還是朋友的太太,振保依然克制不了自己,一步步淪陷在她的魅力之下。兩人關係的轉折點,就在以下這段茶會的對話:

嬌蕊放下茶杯,立起身,從碗櫥裡取出一罐子花生醬來,笑道:「我是個粗人,喜歡吃粗東西。」振保笑道:「哎呀,這東西最富於滋養料,最使人發胖的!」嬌蕊開了蓋子道:「我頂喜歡犯法。你不贊成犯法麼?」振保把手按住玻璃罐,道:「不。」嬌蕊躊躇半日,笑道:「這樣罷,你給我麵包塌一點,你不會給我太多的。」振保見她做出楚楚可憐的樣子,不禁笑了起來,果真為她的麵包上敷了些花生醬。嬌蕊從茶杯口上凝視著他,抿著嘴一笑道:「你知道我為什麼支使你?要是我自己,也許一下子意志堅強起來,塌得太少的!」兩人同聲大笑。禁不起她這樣稚氣的嬌媚,振保漸漸軟化了。

茶會前一日,嬌蕊說自己在減肥,此處吃花生醬時說的犯法,表面上是減肥破戒,實際上卻在暗示和振保發展婚外情的可能性。因此振保的「不」,也是在拒絕嬌蕊的調情。嬌蕊於是改變策略,故意說振保幫她塗花生醬,絕對不會塗太少,表示「我知道你對我好」,刻意多說一點對方本來沒有的情意來撒嬌,振保就把持不住了。

小說雖然是虛構,卻立基在真實的人性上。正因人性十分幽微,所以銅牆鐵壁般的信念,也許都潛藏著意想不到的缺口,「往那撞一次、兩次、三次……繼續撞下去,可能就整面裂開了。」提到這,朱宥勳的語氣變得深刻:「有心的話,潛臺詞就不只是小說技巧,而是挖出人性弱點的方式,想想其實蠻可怕的。」

心機之外,更有同理

對照現實生活,即便有意掩蓋祕密,人還是會不小心透露非常多訊息,「這和小說裡的謎團相仿,讀者會看到一片布幕之下,有一條毛茸茸的尾巴從裡頭露出來,讀者雖然無法知曉牠的樣貌,卻能用看到的線索,猜測裡面藏了一隻狗。」所以一般人也可以用讀小說的方式,來解開他人一言一詞的真意,「所有『解謎』的元素其實都在,但它組織的方式被打散,就像抽掉框架後散亂的拼圖,你才讀不出全貌。我們可以用拼拼圖的方式,一片一片地將線索歸納出一種規則,藉此找回它的框架,拼圖就能拼回它的原貌。」朱宥勳以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為例,整篇小說幾乎全是一對情侶的對話,許多人第一次讀時,只知道兩人好像在討論某事,但讀到最後依然不明就裡。這時就可以從上述「作用力」的角度思考,從對話中試著歸納「A想對B做什麼」的方向:男方一直想說服女方,但女方不斷說不,所以是女方要做,但不願做的事。接下來,再找找男方說服的話語中,屢次提到哪些事:(1)一種很安全的手術,很多人都做過、(2)為了兩人的未來好,最好去做。「最後想想,情侶有的困擾會是什麼?大多數人就能猜到他們在討論墮胎了──這般解謎的過程看似有些複雜,但這就是現實的人情世故。」

朱宥勳的語氣至此轉趨溫厚:「因此我都跟學生說:所有小說技巧,就屬潛臺詞最能落實於生活,也最適合拿來訓練情感能力。」他提到臺灣社會較不會要求男性同理他人情感,因此男性在遇到人際問題時,也容易找不到出口。「我就是這樣長大的男性,還是學生時也有很多人際困擾,直到有一天我發現:潛臺詞其實可以用在生活裡,很多事就變得簡單多了。」所以他去男校授課、演講時,也會特別提醒學生這件事:讀懂潛臺詞,不只是讀懂它的好、它的巧,其實也可以拿來讀懂別人的心思,培養出關照他人的心意──不分男女,都會是一個貼心的人。

在文學小說裡,幾乎所有衝突的起因都來自祕密。因為活在當今的文明社會,人與人之間最常出現的問題,不是暴力相向的鬥爭,而是無法互相理解。但透過潛臺詞,讓你我多了一些換位思考的機會,不只看穿他人蘊藏的心機,也逐漸孕育出同理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