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顧土地利益而不願保存文資,這就是台灣邁向正常國家之路的最大危機

文:鄧淑慧(台灣陶文化協會理事長/竹南蛇窯藝術總監/文史工作者)

筆者就讀桃園高中時,學校附近有一處破舊的日本神社,有議者認為這是日本思想的餘毒必須剷除,重建孔廟以建視聽。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只有少數人認為這是台灣歷史的一部份,且建築體以台灣檜木建造,工藝技術之美值得保存。我記得我們幾個學生懵懂熱情地去參與保護這個桃園神社的活動,後來還被教官警告,不得參與校外政治活動。

當時的我們,只是單純喜愛歷史與建築工藝罷了。大學時發起保護東海約農河活動,單純的我們只是貼了幾張海報,竟引起情治單位的關注,在學校掀起一陣波瀾,蔣勳主任氣急敗壞把帶頭的我叫去痛罵一頓。我當時心裡並不認為有做錯什麼,要經過很多年後才能「理解」師長的憂慮與關心,因為他們的年代曾經歷過「被蓋布袋」的白色恐怖。

1996年協助新竹市文化局搶救「國民戲院」,當時因為全國文藝季活動在即,整個破爛發臭的戲院本來要被拆除,林志成建築師帶著我和一名助手入內東翻西找,我忍不住問建築師:「為什麼不請清潔人員來打掃就好了?否則以我們這樣的整理速度時間會來不及布展的。」他說:「清潔公司會把所有東西當垃圾掃掉,他們沒辦法分辨什麼東西是有價值的,需要保留。我們要在清潔人員打掃之前,看看有沒有值得保留的東西。」

於是我們在充滿跳蚤垃圾的戲院中,搶救下許多海報、膠捲、播映機等珍貴文物。這件事讓我印象非常深刻,如果是一般包商,只要快速省錢就好,怎麼會有策展人親自花這麼多時間,在一個荒廢已久的地方撿拾歷史留下的文物。原因無他,只因對文化的愛;新竹影像博物館因而誕生。

後來我在全台各地進行古窯調查,不管荒煙漫草、蚊蛇雜處,還是在傾倒崩塌的窯場中爬上爬下,就是一股衝勁地拍照測量訪問,原因無他,只因對古窯的熱愛,因為我知道這是人類文明的重要搖籃,也是台灣歷史軌跡中重要的一環,古窯與台灣人生活文化的關係更甚於有文字的歷史資料。

2008年苗栗發生了「搶救古窯事件」,我們花了十年的時間,為苗栗文化局做研究、辦展覽、訓練志工,結果三座古窯竟然在我面前倒下。多麼叫人痛心。歸結原因,就是土地的利益遠大於文化的利益。

長期以來政府寧願花很多錢去辦所謂的「文化符號」的活動,也不願花很多時間去維護管理一個舊的文化基地,因為沒有利可圖、沒有媒體光環和效益。而且我們的文化政策都是短期一到三年就要看到成果的專案,少有關注灌溉五年、十年甚至百年後才能看得到文化積累的大樹。

因為搶救古窯的挫敗,我決定改而研究出書、發展培訓蓋窯課、舉辦國際蓋窯大賽,希望從技藝面讓文化的根基傳承不斷。沒想到十年後,是我們努力得不夠,還是台灣的文化弱勢,這件事又發生在「竹南蛇窯」的身上,在我的家,我的家園,在我熱愛的「古窯生態博物館」。

眼看著研究的速度不敵凋敝的速度,我們把台灣消失的傳統古窯一一蓋回園區,這裡可以說是台灣古窯文化資產維護管理與活化的最佳典範,我們還以自身經驗協助宜蘭登窯成為古蹟,協助搶救香港龍窯以及新加坡龍窯保存與活化。在技藝的發揚光大上,許多國內外陶藝與柴燒愛好者都前來取經,不僅只是擔任地方文化教育的傳承,也突破活化再利用的困境。

有一天竹南的一家三代人來到「竹南蛇窯」,當阿公看到園區的瓦窯時突然講起當年瓦窯、八卦窯的經驗,兒子瞪大了眼睛說他是第一次聽到爸爸講訴這段家鄉的歷史,孫子也從阿公的身上彷彿經歷了一段土與火的傳說。這種事情經常在蛇窯園區上演,陶窯文化的快速凋零,督促著我們更加珍惜這個濃縮了台灣陶窯文化的空間,努力薪傳窯公智慧的使命。

土地的利益,遠大於文化的利益,讓台灣許多文化資產不保。工藝技藝的訓練與培養往往需要澆灌二、三十年,甚至四十年,才能長出一點點文化的根苗,要看到長成大樹成林往往要百年的耕耘。當這個社會只看得到土地增值的利益,看不到文化經營的遠光,看不到文化豐富人們心靈的美好,這是我們邁向正常國家之路的最大危機。

曾文忠老師,素昧平生,因聽到竹南蛇窯有難, 86歲高齡,仍保有文化人的熱忱與衝勁,以飛快的速度畫了24幅蛇窯園區的油畫捐贈,讓人感動萬分。更給我們帶來很大的鼓舞力量。

想到18歲的我,不知為何原因想要為建築文化發聲。如果18歲的你,走在桃園虎頭山下,走進日本神社時有一文化帶來涵養的感動,請你要知道,當年可是有人冒著戒嚴時期身家財產性命的危險,搶救這些和他的財產毫不相干的建築物,只為了留給後世一個共有歷史和技藝的文化資產;如果20歲的你,走在大肚山的約農河,在鳳凰樹下徐徐微風吹來感受到創校精神的昇華,請也要知道,曾經有人為了保護這個農業灌溉水圳,不要被水泥板加蓋,就被調查局以受陰謀分子破壞為由調查。

目前台灣眾多文化資產的慘案,源於內政部時期「古蹟」只有限制、規範和處罰,並沒有給耕耘文化的人提供利多與有未來的願景。我記得2002年竹南蛇窯登錄歷史建築時,被同行的師傅罵個臭頭:「你們頭殼壞掉,將來被政府徵收去,你就什麼都沒有。」這位長輩不知,我們的目標正是全民的文化資產,但社會大眾普遍對於土地私產的利益遠大於公共文化財的認知,導致許多人對於私產變成「文化」避之唯恐不及。

雖然文化資產法已經實施多年,政府很少創造出私產變公產的利多政策和案例,導致絕大多數的人排斥往文化百年產業的方向耕耘。目前只有「容積移轉」和「減稅」兩個措施,前者對於都會區還有一點吸引力,但對於多數的文化資產私有財產者,仍是「限制」和「損失」多過於販賣土地的利益。

當土地種房子的增值遠大於文化耕耘的利益,私有財產者又受到「限制」和「損失」,因而造成絕大多數的人,選擇半夜偷偷拆掉被提報的文化資產,即使有「暫定古蹟」的法律保護時效,仍抵擋不了子孫自己人成為文化破壞的強盜。我相信由人民的覺知,去督促政府改變對於文化耕耘的態度,是當務之急。

日前我去台中參加友達「西大墩窯文化館」的開幕,董事長彭双浪說:「這個蛇窯在兩百年前算高科技,建廠時如果為了利益,五分鐘就可以剷平,但為了保護蛇窯,花了許多時間和金錢,這是值得的。」當現代科技與古代科技在同一個時空交疊,所產生的文化財是無可限量的。

現在的人或許還不知一座破爛的古窯有何價值,但我相信不用百年之後,台灣人會以擁有這塊土地的陶窯文化為榮。文化的自信和底蘊是創造的重要基礎,也是台灣人目前相當虛弱的一環。

陶窯文化在台灣眾多文化資產中可以說是最弱勢的一塊,因為他往往和土地的利益衝突。並不是因為我們守舊,「站在過去」就值得保存。為什麼我們堅定推動「竹南蛇窯古窯生態博物館」成為全民的文化資產,是因為創辦人林添福老陶師其技藝與文化的深度,不但讓台灣人在千百年來眾多土與火的文化交融,立下了一個座標,工藝人的安靜、專注、單純的心思,彷如火炬般為我們照亮未來的一個光明的方向。

「職人一生追求的頂真精神與表現的寬厚氣度」是我們的文化共享的文化財,也是我們所要努力追求和保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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