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你出神之書

真偽的臨界,虛實的臨界,有無的臨界;人生與藝術的臨界,浪漫與古典的臨界,現代現在的臨界,形而上下的臨界;還有,正經八百與歪仔歪的臨界。一靈這本遲到的詩集,創作前後跨距逾二十年,幾幾乎是山重水複疑無路,千呼萬喚始出來。

從維根斯坦以降,不僅西方哲學,全世界的文學也常常變成語言問題;卡爾維諾提出的輕、快、準、顯、繁和生前來不及完備的稠,則進一步深化了作家的語言小宇宙。準此觀之,一靈是如何捕捉物象的靈光,而透過中文特性加以再現呢?

動人的詩始於動人的詩題,本為最佳創作策略,長句如〈久候伊人不歸我只得收風景明信片的暮秋向晚〉、〈一封黃昏時分向你出神的信〉、〈想像是我無所謂的死〉、〈蟬對花──在公館「葉子」咖啡〉,題目本身即飽含意趣,逗人捧讀;短歌如〈糖〉的味覺轉換,〈失信〉的一語雙關,〈驚為夫人〉的視覺刻意誤導,都有詩人精心製作的墨痕。

全書分五輯,分別命名為「臨界風光」、「此刻」、「一號出口」、「日子」、「風讀」,宛如一趟長途旅程,一路行來,各有勝景。

輯一「臨界風光」記載個人神話,〈創世紀〉而〈白堊紀〉而〈對夜猜疑〉而〈祕密池塘〉,宛若創意的神祕起源,其中玄奧雄渾且具代表性者乃〈川上的我〉。

川上一詩連結孔丘與阿波里奈爾,中國春秋時代的場景拉到法國巴黎的密臘波橋:「時間流逝了我沒有移動/寫詩覺命短/讀詩以為長啊今夜聽見阿波里奈爾的朗誦」,這個開頭真有梗,接續的「走上橋,橋的命運是被經過/還是橫空緊抓對望的兩岸」又是一組警句意象,「俯視義無反顧的億萬浪頭,晝夜不舍地……是要活成滄海潮湧,或百代不融冰山之一角」屬於大哉天問,及至「川上的橋,橋上的我……一張時間的停格」,風平浪靜後,乃有了詩人的自我定位。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孔子的兩千五百年之嘆,被阿波里奈爾四兩撥千金,以小小的我去抵抗時間,我之存在、詩之存在,是不畏河水流逝的。一靈此詩辯證時間與藝術的本質,用一己之力唱和兩位前賢,論劍古今,迂迴深潛,氣象大矣!

輯二「此刻」,詩歌中有風景,風景中有音樂,一靈在此小試藝文身手,與音樂家莫札特、布拉姆斯、西貝流士、馬勒、德布西對話,並呼喊前行詩人鄭愁予、陳黎、向陽。

果然詩人靈感泉湧,佳句甚多,如〈見欒樹行道有感於路〉中的「如是主將夏日收攏/道路揭開八方荒蕪……//夜在風裡輕輕張揭/那死亡的斗篷」,〈盛夏欲靜來點德布西〉中的「有片刻/永恆選中我/做神聖的獸行」;甚者,審馬陣獨處,一夕成詩四首,燦然可觀。其一為──

〈審馬陣草原夜觀夜〉擬向陽:

夜輕聲落下來的時候

大氣透了明群山

也透明哪我看見

深千丈的潭裡晶晶亮

喚作星座、銀河的那些

夜更深些我隱默更沉

釋懷於大地的我漸漸澄清

那些路與轉角與故事

與吻與怒與哀樂那夐遠的

星星也將我看淡看透

以夜觀夜,絕倫美麗可比審馬陣草原,詩短韻長,意境微妙。

輯三「一號出口」,就是沒有出口的青春與後青春。詩人用字清淡,信手偶得,牽繫內在那根抽緊的感情神經。〈想像是我無所謂的死〉:「我死了,無所謂/反正沒有心/用來埋藏妳了/埋下了妳我就會活」,多麼普遍的人性啊被一靈輕輕喚醒!「醒了,星星亮了/這世界很冷,無所謂/因為妳曾經暖暖的說:「真希望夜能永遠...」」是的,只要活著就不會絕望,但是仍然,「我將妳深深埋下/永遠的/妳夜了」,勢必決絕,因為愛情失去可以重來,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啊!

又如〈失信〉:「來的人面目模糊/不是你/我試著以為是//來的人沒有舌頭/假裝自己沒有耳朵/招呼沒有回音//他試著比劃/剖析你的心/我看不懂獨角戲//我猜測寓意/許是你在遠方/寄出自己了//我遭到比方:/空成郵筒」,詩語純淨,讓人想起方莘描寫愛情單行道的詩〈無言歌:水仙〉那雪白的信封,最後仍然沒有寄出。一靈詩另闢新徑,自成風景。

輯四「日子」,詩人變得幽默成熟,青澀歲月不再,艱難行路不再,他在九彎十八拐之後,進入踏踏實實的生活,種種況味盡在眼耳鼻舌身意。下面這首令人驚艷的情詩不能不出列──

〈驚為夫人〉:

方進門,水聲和著輕歌

善男子如我有疑

懼內有異形(這是午夜

電影老梗)輕輕推

門縫細細,歌微微更響

我踮步輕挪騰移 踩著聲音潛行

水氣氤氳辨識出光

纖纖的筍尖繞著曲線凹凸

空氣凝結

回神才覺得香

啊這女人好像已進門許久

上輩子好像也叫她太座

末尾那句太座,渾然水落石出,對照前述異形,直如神鬼之筆。

〈陪丈母娘與太座逛超市有詩〉:「婚前那輕輕美麗微微可愛的女孩在結帳櫃檯旁發亮/是我女友該多好//婚後那輕輕美麗微微可愛的女孩在結帳櫃檯旁發亮/是我女兒該多好」。一個小小意念,即興成詩,可算佳例。

〈20200830 乘火車歸返看秋雲〉:「而你邇來臨碑山林/心學會靜/學會看天空/那水感的窗口都是光……//那些空浮著的石頭/正有天使雕鑿/一旦吻合了生命/瞬息就著風動/豹變兔走/掛角羚羊/彷彿停格的時間深潭/湧現出萬千形相/將秋色平分」。詩人在此化身天使,把天空那些變幻萬千的秋雲一一雕刻成各種生命形態,是一首寫景的上選好詩。

輯五「風讀」,一靈展現介入社會的一面。書寫鏡頭拉開深焦和廣角,老妓、吹笛人、伯大尼小孩、戰地醫院都是好題材,而最後是用象徵詩人愛心的糖詩來溶解凹凸不平的世界。

〈風讀〉:「繞過日正當中的經典/一杯咖啡一片陰影/《世說新語》和我……//不識字的風來翻書/某個下午開了朵無名的花/陰影陸離中走來許多風流人物……」,一靈於中文古典著力甚深,耽讀之餘發出奇想,「盜墓的根侵探復活的夢/枝葉閃爍其詞/聲音凝固於蒼白頁面……//死者紛紛招呼我/用歷史的某個部位/腓力或丁骨……//新語繽紛滿漲夕照的帆影/像只耳朵,飽聽不可一世的風涼話」。此詩突兀怪誕,屬於後現代的詠古詩,若能集中經營成系列,當更有一番風貌。

〈糖〉這首散文詩十分特別,像一篇寓言,一局魔術,裡面的苦、鹽、糖皆生活調味,傳達了某種自我犧牲的淑世情懷,隱隱然是詩人身為教育工作者的深自期許。

假如讀者記得名詩人瘂弦的〈鹽〉當中那位感人至深的二嬤嬤,可以拿一靈的〈糖〉來對照閱讀,前後輝映,甘美生津,滋味無窮。摘錄如下:

「神奇的女人能治日子的苦,她好像有用不完的糖。她給了我名字,還用糖討我笑…//終於在女人長長的背影裡,我發現一個祕密的田。田裡種著許多甘蔗,她用很多的鹽作肥…//我搶過去幫她收割,因為她不能扛。…接下這一綑一綑的收穫,這才發現祕語在她臉上的溝渠裡…//我放聲大哭,像一座泉,流進女人祕密的田裡。我長成高高的甘蔗,變成了甜甜的寶藏…」

詩的風光千百種,詩人一靈無意攀登峻嶺,亦不思建造險峰,他或輕或快或準或顯或繁或稠,亟欲再現的是姜白石詞中那種「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的意境,清苦歸清苦,化成雨就是一片片靈光,準備向你出神。

藝術的虛線落實了,擬態成真了,假面也紛紛卸去,《臨界風光》印證了一個詩人外緣與內裡的雙料成長:他敬天愛人,歷經生命流轉,潛伏、整合、破浪而出,這一番詩心獨運,就為了把珍貴的結晶獻給看得見與看不見的有情眾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