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莉視角/參與公民運動(五):南方街頭運動

向莉文五配圖:郭飛雄在街頭演講 (作者提供)
向莉文五配圖:郭飛雄在街頭演講 (作者提供)


2012年底我從深圳到廣州,中國南方的民主運動領袖郭飛雄和推動中國非暴力不合作運動的唐荊陵律師在廣州請我吃飯。因為他倆都是我的湖北老鄉,席間說話就親切了許多。我們談及微博圍觀、公民維權,也提到了我正寫得起勁的公民帖。郭飛雄很直接,斬釘截鐵地說:「喊口號沒用,要上街!」

郭飛雄指的是當時已經盛行的微博圍觀現象。微博圍觀雖然造成了輿論聲援氣場,但是郭飛雄認為面對中共政府對於人權的迫害如此肆意妄為,光是線上的呼籲是不夠力度的。那時的郭飛雄早已是名滿天下的人物,與北京的許誌永並稱「南郭北許」。

我離開廣州不久,就發生了南周事件。2012年12月29日,《南方周末》評論員戴誌勇撰寫的新年獻辭稿《中國夢,憲政夢》被總編黃燦及報紙的其他主管刪改,後再由廣東宣傳部部長庹震親自操刀刪除和修改。2013年1月3日,南周多位記者在微博上抗議宣傳部門的「剪刀手」,並聯署發表公開信,要求庹震引咎辭職。1月6日起,部分民眾聚集在《南方日報》集團門前舉行抗議活動,同時打出 「新聞自由、憲政民主」等標語。

1月8日,郭飛雄前往廣州南方報業集團大樓前,聲援南方周末編輯記者抗議宣傳部的新聞管制。他在現場發表演講說:「中國的書報審查制度,是最反動的思想警察制度,這個制度早就應該被廢除了。今天我們來聲援南周,不僅僅是因為他們受到了打壓,而是為一種普遍權利而戰鬥,這個普遍權利就是言論自由。

南周事件是南方街頭運動的一部分。南方街頭運動是發源於中國大陸南方城市如廣州、深圳等地的主要以鬧市區舉牌抗議為形式的民眾運動。發起人有郭飛雄、王愛忠、劉遠東等,參與者多為草根活動家,如謝文飛、王默、楊崇、張聖雨、孫德勝、羅向陽、歐榮貴、肖勇、劉姍娟等。剛開始,南方街頭人士提出「從網路到廣場」的概念,約定每個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兩點鐘在廣州黃花崗烈士陵園定期聚會。活動很快從廣州本地擴展到周邊城市,甚至湖南、廣西等地。4月開始,武漢、長沙、廣州、深圳等八個城市有維權人士發起要求官員財產公示以及要求人大批準《公民權利與政治權利公約》的街頭舉牌行動。郭飛雄和赤壁五君子(袁奉初又名袁兵、袁小華、黃文勛、陳劍雄又名陳進新、李銀莉)被官方認為是這些活動的幕後策劃和組織者,之後他們被抓捕並判刑。

南方街頭運動和發軔於北京以許志永為代表的新公民運動遙相呼應,街頭行動此起彼伏,在2012-2013的中國大地上不斷舉起「公民」兩個大字。當新公民運動對各類活動方式兼收並包時,南方街頭運動則更加務實與激進,他們認為「光喊口號沒用,要上街」,這實際上指明了中國社會變革的不二途徑。街頭運動這條必經之路,必須擠滿憤怒的公民。

前東德的一位秘密警察曾經這麼說:如果有十個人上街,我們會把他們都抓進牢裡;如果有一百個人上街,我們會用警棍把他們揍趴下;如果有一千個人上街,我們會驅散他們;如果有一萬個上街,我們會站在他們前進的道路上;如果有十萬個人上街,我們會在一邊看著;如果有一百萬人上街,我們會加入他們!

官方認為郭飛雄是南方周末門前聲援抗議活動和南方街頭運動的策劃者和組織者。2013年8月8日郭飛雄被刑拘,罪名是聚眾擾亂公共場所秩序罪和尋釁滋事罪,獲刑6年。

除了對社會變革路徑的深刻洞察,郭飛雄對於人權本身傾注著深切的關注。很多維權人士都會巧妙地繞過法輪功這個群體,因為那是當局劃定的高壓線,碰不得。但是郭飛雄是一個俠肝義膽的社運領袖,他恥於作個人利益得失上的精確計算。郭飛雄在湖北時,就曾親耳聽到警察講「只要認定你是練法輪功的,就可以不講法,就可以隨便把你綁走」。顯然這種完全剝奪一個龐大的人群所擁有的法律權利的做法,是巨大的人權災難。2006年郭飛雄曾表示,中國當前遭受當局迫害面積最大、最殘酷的就是法輪功群體,救濟這一群體是促進中國法治的當務之急,他支持國際組織赴大陸全面調查法輪功受迫害真相。因為參與聲援法輪功群體為人權抗爭的接力絕食,2006年8月郭飛雄被捕,被判有期徒刑5年。那一次,他在廣州被抓,但後來被送往遼寧省的看守所。在那裡,他被中共公安使用警棍電擊生殖器,酷刑逼供,郭不堪侮辱而撞玻璃自殺未遂。

死去活來的郭飛雄,拒不低下他那高貴的頭顱。我後來一直記得郭飛雄2012年底跟我說「要上街」時堅毅的表情和深邃的目光。

以廣州為核心的南方匯聚了很多能人,徐琳就是其中一個。

2013年春,廣州民主人士徐琳到北京旅遊,我請徐琳在798藝術區喝咖啡。當我們聊到他的歌曲創作和民主理想時,他非常振奮。他說,總有一天中國的大街小巷都會響起民主的歌聲。他與劉四仿合作製作了許多以人權法治為內容的廣受大眾歡迎的民主類歌曲,比如《正義律師之歌》和《站在正義這一邊》等。2014年徐琳剃光頭支持香港雨傘革命。2015年後徐琳支持在709案中被打壓的人權律師和人權捍衛者。因為他創作歌曲表達民主訴求並在網上發表批評政府的文章,2017年9月26日他在湖南老家照顧患病的父親時,被廣州市公安局南沙分局的警察以尋釁滋事罪名抓捕,後被判有期徒刑三年。正如北京西站異議人士李蔚所說的那樣:徐琳用他的實際行動踐行了他創作的歌曲《慶幸》中的詞句:我慶幸這巨變,站在正義這邊……盡管我的力量或許太有限,也能讓火焰旺一點。來吧朋友,快站到我們這邊!來吧朋友,勇氣不夠,我站前面!

南方街頭運動有一位猛士叫王默。生活中的王默比他手拿菜刀的微博頭像上的樣子要冷峻硬朗些。2013年聖誕節他和謝文飛在北京參加我的生日聚餐,我一見他倆走在一起就樂不可支,想著要是不用為人權而抗爭了,這兩個人在我的生日宴會上搭檔說段相聲倒是一對兒。謝文飛光頭?亮,表情豐富;王默不茍言笑,頭發硬挺,如疾惡如仇的魯迅一般。

王默和謝文飛是去河南聲援「南樂教案」後,來北京參加我的生日聚會的。王默痛恨極權政府迫害宗教信仰人士,寫下了「宗教信仰無罪,反對政治迫害」 和「支持張少傑牧師,南樂公安是黑社會」的橫幅到南樂公安局門口抗議。在這之前,他因為悼念六四和聲援良心犯的系列行動,已經是街頭的老運動員和拘留所裡的常客了。王默說:「拘留所是讓人清醒和絕望的地方,也是走出陳勝吳廣的訓練營。革命在當下如果無力,那就讓中共拘留更多的人好了!」

2014年10月3日,王默和謝文飛、張聖雨等南方街頭人士在廣州大橋橋底的二沙島街頭舉橫幅「自由無價!支持香港為自由而戰!」王默與謝文飛很快被當局刑事拘留。同年11月10日他被逮捕。王默被控「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在開庭前,王默寫了一份《我的自我辯護詞》:「一直以來我主觀意願上想顛覆的是中國共產黨專政這個獨裁政權而不是國家政權。國家應當是全體國民的國家,不是這個黨或者那個黨的國家。一個執政黨政權的被顛覆跟國家政權被顛覆是兩碼事,只要國家存在則國家政權就存在。當然,如果法庭認為國就是黨,黨就是國,中國就是中國共產黨的國,那麼想顛覆黨的執政權就可以等同於顛覆國家政權了。請法庭明確中國就是中國共產黨的國,中國就是一個黨國的概念,否則指控我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的罪名就不可能成立……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就是赤裸裸的政治迫害,是中共政權鎮壓政治反對者的一個工具……大陸民主運動沒有退路,也沒有能和中共政權同謀的第三條中間道路,唯有抗爭,一直的抗爭,各種各樣的抗爭,非暴力和暴力同在的抗爭。菜刀精神要永存,革命準備要永遠。抗爭才有自由,抗爭才有尊嚴,抗爭才有改變!」

因為他不向中共妥協,王默最終被重判四年半。

2019年4月3日王默出獄。因為兩個月後是六四30周年紀念的大日子,出獄不久的王默舉牌提醒人們勿忘六四,2019年5月15日,他被廣州越秀公安局拘留。這次出獄後僅僅自由了42天。6月22日他被正式逮捕,目前羈押在江蘇省淮安看守所。

王默曾描述過他心目中的國家,並犀利地指出中共的本質。他說:「人人平等之下,國家應該是一個契約社會,個體人和個體人之間,通過契約來劃分私權和公共利益之間的界線,而政府只不過是個體人和個體人之間的共同代理人,具體的說憲法是這契約的內容,而選票則是個體人參與並授權這契約的唯一方式,沒有這契約的社會不是國家,只是一個黑幫控制下的黑社會。」

王默的老父親曾經跟他說:「他們有槍,你幹不過的,收手吧。」王默說:「幹不過也得幹,總得有人挺身而出。」父親說:「好吧,但全國那麼多男人,憑什麼是我兒子站出來?」王默說:「因為我也有兒子,我不希望將來我對他說同樣的話。」

作者》向莉  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曾在北京生活,當過大學老師和畫廊經理,後成長為人權捍衛者。在中國積極參與和見證了一系列人權事件,並成為中共「709大鎮壓」的受害者。2017年流亡東南亞,因偷渡國境在泰國監獄度過了七個月的艱難時光。之後被美國政府、聯合國和國際NGO以人道主義為由救到美國。 現生活居住在美國舊金山,從事人權相關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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