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美親觀點:雙面孤鳥,釘根之花—伍佰的台語專輯,台灣的二十年

出道25年,雖僅發行三張台語專輯,但張張轟動街巷、曲曲震撼人心,且獲得金曲獎肯定的,恐怕也只有伍佰了!1998年的《樹枝孤鳥》獲金曲獎最佳演唱專輯獎[1],2005年的《雙面人》勇奪金曲獎最佳台語男演唱人獎,而2016年的《釘子花》更獲得包括金曲獎最佳台語男歌手、最佳年度專輯、最佳台語專輯等六項提名。伍佰的三張台語專輯,歷時20年,是無可取代的台式搖滾,是蘊含人文關懷的情歌,是遊子藉音樂返鄉的告白,是根扎得更深的土地之愛,也是台灣20年來社會變遷的縮影。

1990年代「少年吔」唱出的時代經典

1990年代令人懷念不是沒有原因的,因為伍佰出現了!那是解嚴後的台灣,無論較主流的樂壇、眾多倡議型或走獨特路線的創作者,紛紛大唱台語歌。每個歌手都有其各自取決的音樂元素,但別人會出現的符碼或調性,伍佰一律捨棄,他始終想做更獨特的、屬於自己的台語歌。

1992年,伍佰參與《少年吔安啦》電影配樂的製作,還在摸索音樂路的他,跳脫慣有台語歌的悲怨情境與節奏框架,把描寫台灣底層文化的歌詞,譜上得以將內心最深層的吶喊全數掏出的曲調,大聲地為「少年吔」們「出一口氣」;半唸歌半搖滾,現實又浪漫的嘶喊,唱出邊緣的「無聲」。那個〈少年吔安啦〉的年代,不少音樂人還能精準抓住江湖語言和節拍,而今道義猶在,語言與聲調卻已改變,像〈無聲的所在〉這樣的曲風則已經真的失聲,伍佰那種台灣查甫人才有的「氣口(khuì-kháu)」,新世代的搖滾人幾乎模仿不來!

那時候還叫吳俊霖的伍佰,在所謂外省人佔多數的音樂圈裡,他的「台式國語」讓人感到新鮮!同世代的人們多會自卑於這樣的口音,但伍佰反而覺得很「樂」,認為這是自己的特點並視此為「資產」。還未成名之前,他就已是吉他好手,1992年發行首張專輯《愛上別人是快樂的事》,正式以伍佰之名「走跳(tsau-thiau)」音樂江湖。

包括筆者在內的不少樂迷們應該都還記得,1993年,朱約信(豬頭皮)、李坤城等人在台大視聽小劇場舉辦了一場「楊逵紀念音樂會」,後來這場演唱會由水晶唱片以「文學發行系列一」的名義發行,封面最上方還印著「我們把台灣文學變成歌」的字樣。知名的民謠歌手陳明章即參與其中,而在陳明章右前方彈吉他的,正是伍佰。

即便也有人建議伍佰唱台語歌,且包括伍佰當時所屬的「真言社」裡的林強、L.A. BOYZ、豬頭皮、林暐哲們,都在已經蔚為「流行」風潮的台語歌,但闖盪音樂圈初時,伍佰並沒有想唱台語歌!他只想以純粹的、好的音樂作品把自己推介出去,來避開一般人崇尚的現實,來自我成就。所以他寫出了很台灣元素的華語歌〈愛情的盡頭〉,他充滿張力地運用「台式國語」的聲調和曲調,撐出一個從1996年至今已過20年,全台灣人都仍然喜愛且得以共享的情歌世界。

那個年代,伍佰的周遭不乏如「黑名單工作室」等一群新的台語歌創作者,倒是陳明章的創作,間接地帶給伍佰一些對於以台語寫歌的信心。帶著試試看的心情,1991年伍佰寫出的第一首台語歌〈樓仔厝〉,收錄在陳明章製作的《辦桌》專輯;但明明是一首以下港人來到台北的「庄跤倯(tsng-kha-sông,土氣鄉下人)」口吻唱出的歌,卻是充滿西洋味的搖滾樂。而後,如前述《少年吔安啦》電影配樂的參與,再加上1990年代社會風氣大開的氛圍,台語讓許多人的鄉愁找到寄託,而空間和語言都呈現「出外人(tshut-guā-lâng)」狀態的伍佰,內心深處的鄉愁終於爆發,1998年的第一張台語專輯《樹枝孤鳥》也終於問世。

兩個「故鄉」與「遊子」的美學

伍佰總說,自己是把「故鄉扛在背後」的人,卻也因為這樣,才得以拋得出與眾不同的台語歌意象。樂迷們隨便哼出這三張專輯其中幾首歌,那扛在背後的故鄉隨即「看現現(khuann-hi?n-hi?n)」地浮現眼前;三張專輯意志一貫,詞曲卻也不斷推陳出新。例如《樹枝孤鳥》裡的〈返去故鄉〉這樣唱著:「走出這個門我要來返/返去我的故鄉/我的家門/想著父母我的腳就軟/日頭曬甲目睭張不開/我的心理今嘛才做準備/路上景緻我隴無心通留戀…………回到我的家門我將門關/所有計較隴總是多餘/我今嘛已經是有準備/轉頭對天大聲喊出/我的雙腳站在這/我的鮮血/我的目屎/隴藏在這個土腳/我的雙腳站在這/這有我的靈魂/雖然我猶原是感覺孤單/無人會凍震動著我」。

長期待在異鄉,要回到故鄉前是需要「心理準備」的,不僅是近鄉情怯,更是對故鄉認同的動搖與焦慮。家族的牽絆既無形無法斬斷,但人總得要回鄉,而歸返後也才再次肯定這生養自己的土地,然後伍佰反覆且堅定地唱著:「但是無人會凍震動著我/在這無人會凍震動著我」。

然而在異鄉待更久之後,就有了《雙面人》裡的〈下港人在台北市〉當中,那對異鄉從原來的不適應到漸漸認同的包容心情:「我是下港人在台北市/五光十色的台北市/早晚三餐攏靠自己/每天吃飯配電視/過年返去著坐飛機/若沒塞車塞要死/但是生活是真舒適/什麼代誌攏真便利/欣爽/真欣爽…………我愛台北市/自由的台北市/便利的台北市/思念故鄉的台北市/我愛台北市/自由的台北市/便利的台北市/思念故鄉的台北市/我愛台北市/自由的台北市/繁華的台北市/享受的台北市」。

故鄉依舊是故鄉,但安身立命的所在未必出身的地方。習慣讓人依賴,也因為有了台北這個「異鄉」,故鄉才更被思念。伍佰的歌教我們敞開胸襟,學習去愛上一個充滿矛盾但必須身處其中的環境。

12年之後,《釘子花》中的〈熱淚暗班車〉裡,異鄉已經變成另一個故鄉。「心頭掠定毋通擱延遲/烏龍仔大聲叫阮緊入去/天星攏予烏雲閘咧/內底那會遮濟人…………田岸一稜一稜飛去/路燈一支一支飛去/溪水一逝一逝飛去/田庄一庄一庄飛去/外口攏予黑色包圍/我乾焦看到窗仔的家己/到底進前是真正欲返去/或是這馬才是真正欲返去」。

看起來是回鄉,但是催促趕緊追上那「暗班車」的,其實是「原鄉」的「烏龍仔(oo-liông-á),蟋蟀」,也就是說,要回台北了!「到底進前是真正欲返去」?「進前(tsìn-tsîng)」,台語意為「之前」,以前的返鄉是南下,但可能「這馬才是真正欲返去」,現在回台北恐怕才是返鄉!最後伍佰吶喊著:「新魂舊體貼胸前/我有兩種型/燒燒鹹鹹滴胸前/我有兩種型」。舊故鄉仍然堅定,要離鄉也還是惆悵,但新故鄉卻也真真切切地在等待自己回家;兩個故鄉都紮紮實實地被伍佰扛在背後,並且寫成詩唱成歌了。

「兩種型」的概念,早已在《雙面人》中呈現出來,而《釘子花》裡則更加深刻。伍佰用詩歌揭示著,故鄉未必是原生的舊所在,而人也不只有單一面向或一個心理,時間、情感與認同,都是經常流動且非二元對立的。所以,入圍最佳年度歌曲獎、最佳作詞人獎、最佳編曲人獎的〈蹦孔〉才這麼唱著:

討返來/嘛毋是/還返去/嘛毋是/放袂記/嘛毋是/煞煞去/嘛毋是/講袂清/看袂明/明毋通/通毋到/到佗位/位佇佗/佗是遮/誰是我……磞孔看出嘛有?/毋知影這馬是佗位/磞孔看入來嘛有?/毋知影這馬去佗位

台灣社會習慣各有立場、非黑即白,但伍佰用簡捷有力的詩歌騰出大家看不見的灰色地帶。甚且不只是詩歌,伍佰是用「台語詩歌」在揭示這樣的「思想」。伍佰從不認為任何事物都是理所當然,於是創作裡呈現的是兩個故鄉、兩種立場、雙向回歸、雙面角度,而它們都是美學。

作為一個遠離故鄉、心繫故鄉,並已開闢「新故鄉」的伍佰,這種「遊子」的心境,成為他音樂裡的「美學」要素,而《釘子花》就是伍佰台語創作裡的音樂高度與思想集大成;其中〈種子〉一曲最具代表性:

風叫我飛去佗位/我就愛飛去佗位/背井離鄉/流浪千里/或者是山跤海邊/或者是過海上天/我也猶原 無法主意…………無論妳天涯海角/咱會來旋藤開花/咱會來生葉發枝/註定是一生的走揣/只有我佮妳/咱兩人黏做伙/無人剝會開/做伙來相倚落土

隔了12年,伍佰重新檢視自己、思考「我是誰」,重新再把自己的經歷審思一次,他認為那個經驗的主軸就是,「遊子」;而離鄉背井出外打拚的「遊子」,正好也是台灣人的共同記憶。各時代有不同族群陸續來到島嶼,即便很多人的遊離並非出自本意,但終於找到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然後「旋藤開花、生葉發枝」。而不同群體相聚,也應互助互愛,進而成為「無人剝會開」的一塊堅石。歌詞最後那句「做伙來相倚落土」成為結論,因為遊子終究要「落土(lo̍h-thôo)」,台語的「落土」,除了是「落葉歸根」,卻也是「落地生根」,也就是馬奎斯的名言:「有親人埋骨的地方,就是故鄉。」遊子就如種子,落在哪裡,就在哪裡生根,哪裡生根,哪裡就是故鄉。

根性,讓愈台的愈世界

伍佰寫第一首台語歌〈樓仔厝〉時,就知道台語這個語言本身就有它自然的音韻、有它該對應的旋律,所以前奏出來就要讓人知道它是台語歌;而寫出有「台語味」的台語歌,則也是伍佰的執著。但難的是把有台語味的台語歌融入西洋,讓它的旋律形成一種「新的語言」,成為接軌世界的音階。從〈樓仔厝〉到《樹枝孤鳥》再到《雙面人》,乃至於《釘子花》,這20多年伍佰都在挑戰這件事,而且都做到也達到最好了。

我們不妨這樣看這三張台語專輯:同樣都是搖滾,它們分別是寫實主義、浪漫主義、象徵主義的進化。《樹枝孤鳥》裡填補了「一隻鳥仔哮啾啾」的時代中斷裂的縫隙,濃烈地召喚著歷史,又華麗地?事著對土地的愛情與鄉愁;《雙面人》融合了傳統與現代,甚至是很「未來式」的、很感官刺激的「敲打」,以最激烈的方式展演著對「海上的島」的依戀;而《釘子花》則開創更大的格局,以如多線河流一起匯入海洋的主觀,去暗示著各種思想。但即便是進化的,它們都不脫離「根性」。伍佰最擅長的,就是把庶民的、具根性的音符放到台語歌裡,例如〈漂浪〉中的摩托車引擎聲、〈煞到你〉裡那「???仔(tshit-tho-a)」的把妹喂喂聲,或者是〈蹦孔〉裡的「水!」,那是大眾的,更是伍佰要強調的美學。

尤其是《釘子花》,整張專輯有一貫的伍佰台式搖滾,但它汲取非洲的「Afrobeat」旋律,將管樂大量編入曲調,卻又能與原就顯得嘈雜的鼓音相融得宜;而僅管東洋式的演歌節奏懷舊般地形成主軸,也因西洋曲風的鑲入而產生新意;甚至讓老台語歌的口白輕鬆流瀉進來,使得整首歌更具宣示性的獨特。援引世界各地不同的民族音樂後,伍佰發現它們之間呈現出「共通的根性」,有著相像的音階。所以,聽到西洋管樂,你覺得它很前衛,卻又彷彿聽到台灣本土的「Sisomi[3]」那般似曾相識;正因為伍佰把它們都巧妙地加以揉合,讓這種種的元素融合入「台」,那麼,伍佰的台就更台,也更世界了。

最前衛的「文字」示範

我們不得不再花些篇幅來談談《釘子花》裡的台語用字。讀者從本文前引的歌詞裡大概也可看出端倪,不同於《樹枝孤鳥》和《雙面人》裡的華語式或假借式的台語用字,《釘子花》裡的台語用字幾乎照著教育部「台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來寫,而且這是伍佰一個字一個字透過網站查詢而來的。

嘗試過以母語書寫的人會知道,沒字可用的辛苦。伍佰說,以前寫台語歌若遇到字寫不出來,通常就避掉而換成其他可寫出的語詞。過往坊間的確有幾種書寫系統,而他自己也在找尋「新的台語寫法」,剛好教育部頒布了一個取得平衡的書寫工具,那麼就大膽地用吧。也因為字寫得出來了,比如〈熱淚暗班車〉裡就大方地用了「光顯顯(kng-hiánn-hiánn)」、「一稜一稜(lîng)」、「一逝一逝(tsuā)」等更口語、更生動有趣的庶民詞彙。

雖然伍佰不懂台語羅馬字的詞目音讀,但其中的「對應華語」搜尋,讓使用者能輕易掌握查詢要領。伍佰說,例如我要查「稜」,我先用「lin」去查,就有一堆東西出來,我再一個一個去對字義,稜(lîng)就出來了。又例如「逝(tsuā)」,也可透過一些線索去知道這個字的讀音是ts還是th。而有時覺得哪個「異用字」較能呈現韻味,則也會故意採用;像〈蹦孔〉的蹦不用「磅」,是因為覺得「蹦」更有聲音。雖然伍佰花時間找出正確的用字,但文字在他的脈絡裡究竟還是為了要服務他的音樂,且因為他有得以唱出聲音的優勢,大家是否看得懂字則是其次。倒是,能夠將作品著實寫成文字,不若以往得像人體翻譯機自行腦譯,伍佰認為這是出自於「文化自覺」,也是件開心的事。

音樂創作引起千百萬人共鳴的伍佰,他能夠認真謹慎地去從事這樣具前瞻性、前衛性的實踐,已然為台語文字標準化的工程做出最好的示範。甚且,台灣文學的範疇既不乏詩歌更不乏語文的討論,台灣文學研究也從不排除日本時代的台灣流行音樂,那麼,Bob Dylan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了,理所當然我們可以從文學、詩歌的角度來欣賞伍佰的台語歌創作;他的詩歌創作與對文字的慎重,更足以讓我們將他寫入台灣詩選或台灣文學史。

雙面孤鳥,釘根之花

三張台語專輯,伍佰用心了20年,除了向世界端出台灣的好歌,也讓樂迷得到許多學習。而不只歌曲本身,三張專輯的每一首歌都是一個故事,伍佰總是先寫了劇本,再重新精緻成詩,甚至寫歌時已經想到表演時如何綻放熱度。即便伍佰說《釘子花》是一邊看奧運一邊寫、花了兩個星期就寫完的專輯,即便距上一張的《雙面人》相隔12年之久,但若無這長時間的醞釀,也許爆不出《釘子花》的能量。尤其《釘子花》中的〈放浪舞者〉、〈熱淚暗班車〉、〈釘子花〉、〈愛你無目地〉等MV,或者以動畫呈現的〈種子〉、〈東石〉等,每一首各自成為「影像詩」的MV腳本,也幾乎都出自伍佰本人。

二十多年來,伍佰與China Blue打造無數膾炙人口的華語歌曲,也出版三張經典台語專輯。China Blue的成員有老外、緬甸華僑、客家人、外省人,多元族群的參與,讓伍佰的歌更加多變豐富且飽滿,更有容量而能撼動更多樂迷。光是這三張台語專輯,我們就看到1990年代的「下港少年?」北上闖出一片天的足跡、看到台語文用字的流變、看到台灣社會種種的起伏變化,也看到台灣受到外端的刺激並且與外部連結之後的更加前衛與進步。

搖滾歌手伍佰,他不僅跟上時代,也總是以最快速地最高度的姿態引領時代。如果問他,創作出這麼「台」卻又這麼世界的好歌,關鍵是什麼?他會告訴你,是「態度」!看得起自己、承認自己、相信自己的,一個提氣的態度;自己,就是武器。伍佰希望自己的音樂能跳脫包袱地去追求生命中的美感,不被台灣綁架,也不去綁架台灣,台灣就是台灣。他希望讓大家看到他音樂裡更多的可能性,然後去思考自己從哪裡來,在哪裡,未來要去哪裡。

把一個最純粹的語言,放進最世界的元素。台灣搖滾樂界裡、台語流行音樂界裡的孤鳥,伍佰有著冷酷熱情的雙面性,他用自己的飛行方式翱翔天際,他的音樂卻是最「釘根」(ting-kin,紮根)土地的作品。他邀請大家細細欣賞身邊的「釘子花」(燈仔花,扶桑),打破對彼此的種種誤解;他的努力耕耘,已為台灣綻放出一朵更新更包容,更美麗的釘根之花。

【後記】這是一篇樂評、一篇詩評,也是一篇深度訪談的整理,文責筆者自負。感謝伍佰老師專程受訪,也感謝「真言社」創辦人倪重華先生和好友蕭民岳先生的牽成。

訪談伍佰老師。(呂美親提供)
訪談伍佰老師。(呂美親提供)

音樂創作引起千百萬人共鳴的伍佰,他能夠認真謹慎地去從事這樣具前瞻性、前衛性的實踐,已然為台語文字標準化的工程做出最好的示範。圖為作者訪談伍佰老師。(呂美親提供)

*作者為日本一橋大學言語社會科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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