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米各
圖/米各

拐子是我小學同學,我們上一代都是從大陸逃難來的。聽說他爺爺在省政府工作,帶著他爸一起遁來台灣。他家境好上我家一千倍,我爸只是小小士官長,在我襁褓時駕鶴西歸。拐子從來不炫耀家世,我們玩鬧一夥,升上國中後,他家搬到台北。

久別不見,我們相約某個周末傍晚,在他的補習班門口碰面。

我從中壢搭台汽客運金馬號去台北,在火車站轉乘○南公車,到了台大公館站下車。一路上,總覺得台北真是浩茫茫。很早與拐子講好,要來前一晚,我興奮睡不著覺,將檯燈打亮,拿著台北地圖貼著檯燈猛瞧,燈光把地圖都快照爛了,嬉鬧我姊也失眠整夜。

天還未暗,補習班的霓虹燈招牌點亮了燈。隨著招牌燈點亮,我心頭好似點了光明燈。補習班大樓門口滿滿的人,隨著羅斯福路車水馬龍,咻咻咻地來來往往,我體內血液流動的速度也愈來愈快,熱切亢奮的心噗通噗通加速跳著。時序早已立秋,再沒幾天就是中秋節,不時看到提著月餅禮盒的行人,踏著路樹的落葉,夾雜著車輛引擎發出轟隆轟隆的大都市亂曲,蓋過落葉被踩踏發出的窸窣聲。遠方,從穿堂走來一批著國中制服的中學生,男生髮型多留著短短小平頭,女生大半清湯掛麵。拐子從人群中躦出,朝向我奔跑過來,大老遠一眼就認出他。

我們邊走邊聊。「趙寒露還在嗎?」拐子問我。或許近中秋,讓他想起趙寒露。「她早就搬走了,你們家搬去台北沒多久。他爸就調到高雄,趙媽媽吵了好一陣子,說不習慣南部悶熱天氣,還有幾個小孩也不想去,不過他爸氣說長官只給這一次機會,不去升不了上校。」

拐子很喜歡趙寒露,她像中秋明月,文文靜靜的乖乖小女孩,功課很好,五官清秀皮膚很白,一雙水汪汪有神的眼珠,待人謙和有禮。有一次,我們在大廣場玩耍飛勾時,趙寒露跑過來問大家在玩什麼,拐子說:「飛勾啊,橡皮筋一條一條串起來,變成一條線,就跳過來跳過去,要用腳去勾那繩子,妳要玩嗎?」趙寒露的爸爸說我們是野孩子,我們始終和她沒能成為同一國。拐子曾經好奇問她:「寒露,這名字好美,不過好冷,還有露水。」她回答:「我是中秋節之後幾天生的,接近寒露節氣,我爸就取了這名字。」

拐子和他爸說要留晚輔,找藉口借住他姑姑的空房子。

聽拐子說話很愉快,他知識淵博創意無限,知多世事閱盡人情,我默默跟隨著他去漸悟這世界。總覺得他像一條龍,搬到台北後更像是飛上天的龍。拐子爸媽望他成龍的壓力,我看得出來,畢竟高學歷的父母親,盼著拐子成大器,連補習班都要找台大附近的。

拐子問了許多他搬走後村子裡的事,他更想知道趙寒露的一切。

趙寒露她家要搬去南部之前,我藉故送行去找她,還特意聊起拐子。她說想去台北唸大學,或許有機會與拐子相遇。秋月下,少年郎,異想天開地牽著紅線,盼著牛郎織女鵲橋相會。青春如夢催人老,夢卻容易成為歲月裡的幻想,再聚首不知何時。

拐子從書包裡拿出一本厚厚的理化講義,打開書本,內頁夾著一紙乾燥的樹葉,綠色部分已褪掉,紋理清楚若蜻蜓翅膀般地美麗,他拿給我說:「送你,很久以前,司令台旁那棵相思樹的葉子,我從地上撿起一片,放到現在。」接著,拐子用無名指尖頂著講義開始轉呀轉,我對他特異轉書方式,有深刻印象。那晚,在拐子姑姑家,我們聊天說地整夜,無所不談,回味童年時一切。了解自己個性,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最後走的那一個總是我。多年後,終於明白對感情濃得化不開,每每分開,總是心如刀割的痛。

隔天,拐子陪我去公車站。離去時,他用食指戳了我肚子一下,不捨沉鬱的眼神向我表示道別,我又搭了○南公車回台北車站。

沿路,經過新生南路一側台大矮欄圍牆,從車窗往外望去,校園裡人們閒散步履,一種緩慢的幸福;還有,騎著腳踏車來來往往的優雅行者;在運動場跑步丟球的人,則自在樂活地揮灑汗水。陽光從校園旁人行道路樹葉隙間灑落地面,襯著校園一幅活潑快樂的假日景致,我心想台北人好幸福。才幾分鐘前,我上了公車慢條斯理走著,眼前座位竟被一位打扮時髦的中年女士給迅地搶走,還在咒罵這城市人的無理,再看到窗外一片美好,台北人有著矛盾的多重人格特質。

幾年後,我上了一般高中,拐子如願考進建國中學。人生走向是一連串的誤會,有說不清的因緣,理解這些事以前,我天真以為生命歷程是自己可以左右。上了高中和拐子較少聯絡,我渾渾噩噩過著日子,懶散自在。隨著接近大學聯考的日子來臨,茫然況味依舊,一切了無頭緒。我媽只求我平安長大,不要去殺人放火,其他什麼也不管。她看多了,村裡有太多例子。沒唸什麼書的她,有著無為人生哲學,倒是對我影響深遠。

鎖不住的時間,來到高三開始的模擬考,想到我媽只要求我不要變成殺人犯的標準實在太低了,終於開始思索未來。在市區,偶見幾個著建中制服的學生晃盪晃盪,不時讓我惦憶起拐子。感覺他離我愈來愈遠,若我一直在原地打轉,如此一來,是誰拋棄了誰?理清被攪動的思緒,內心不由得發出醒世聲音,告訴自己高中生活不能再囫圇。

高三那年,除了學校與家裡,圖書館大概是我最常去的地方。圖書館打烊,搭末班車回家。月光下,影子陪著我回家,輕盈跳踩著躲藏的影子,一種歸途的樂趣。某天歸夜,再踏幾個影子就要到家門口時,一位鄰居從遠方曳著拖鞋,慌慌張張地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冒出四個字:「拐子死了。」

我張大眼睛:「你胡說,拐子怎麼了?」

「就我爸告訴我,村長跟他講的啊。」

「到底怎麼回事?你說清楚一點。」他的話像數千根針,直接刺向我的心。

「詳細我也不知,前幾天的事。」

隔天,拐子的爸爸拿了封遺書到我家。

拐子留給我一封信,信的外頭寫著《給我最好的朋友》,信的內容:「我知道你最重感情,人生一路走來,你最瞭解我,所以不必為我悲傷,讓我們微笑道再見,這只是下個輪迴的開始,浮雲一別流水十年,還是會劃出一個圓。相聚是緣,分離是命。聚合本無常,自我能掌握僅僅有限。父母給我身體,也牽引著我的靈魂,在我高中即將畢業之際,我每天都作著靈魂渴望自由的夢,告訴自己無須再受身體的羈絆,我耳邊也常回響著夢的餘音。只能說,與我父母的相聚是善緣,與他們的分離是宿命。與你,不用多說,只有惺惺相惜。你總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最後走的總是你,這次我還是先走了,此生有你這死黨已足。

國文課,上到與妻訣別書時,理解林覺民的想法,卻無法真正體會他的心情,而此刻的我,竟頗有體會,總不能說這是對你的感覺吧!否則,又不知外人會說些什麼難聽的話。在最佳的時候離去,算是與我父母親的緣,畫下最完美的句點。愈近考試,我根本無法提筆寫字,發抖的手寫出來的字,像是中風的殘燭老人拿著筆,與桌上的紙互相掙扎,該是我放手的時候。

你會說為何不告訴他們?我和你的個性不同,這你也知道,馴化的心靈吧!其實,從小到大,我最羨慕你,你喜歡老鷹,像是空中飛翔自由自在的鳥兒,我則是囚鳥。下輩子,我寧願是隻小麻雀,也不願作籠中鳳凰。拉哩拉雜講這麼多,只是要表明我的心跡,畢竟你是知已,我的小小遺憾,相信你也知道,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那段日子,是我人生最快樂的時光,若有一天遇到她,一定只能說我的好喔。實在無法再寫下去,我此生最好的朋友,幫我努力的活下去,謝謝你。再見了,再見。」

講好不散的筵席呢?參商猶在,拐子卻悄然離去。從他遺書上歪曲的字跡,同時看見他內心世界的心跡,我清楚聽見他內心的聲音,就算如此,奈如何。

「身體承受不了自由的壓力,靈魂得以擁抱自由。」拐子還記得我胡亂說的思想自由。

「死了一了百了,靈魂就能絕對的自由。」沒想到,他是認真的。

我更加努力上圖書館,為了考上台大,沒暝沒日啃書作題目。一隻亙古未有的黑馬晝夜奔騰,遠方有個夢在等我,我們共同的夢。拐子走了,他有許多願望,我放在心坎上。徬徨少年時,他總是在關鍵時刻,點燃我這經常熄火的破爛車,灌入滿滿的能量,不再無力,繼續向前行。領悟拐子扮演貴人的角色,愚人如我,只能乖乖努力於人間,他在天上看著我,一直到聯考結束,我們圓了第一個夢。

畫個圓,我們又能再相見,時間會把我的微笑牽絲拉的好長好長,然後說:「再見。」老天爺是人類生命歷程的導演,每個人都是自己生命電影的主角,拐子謝幕了。彈指間,我的電影橋段轉到大學生涯。鏡頭卻彷若拉到多年前,第一次到台北來找拐子,我下了公車東張西望的那一幕。

人事已非,物換星移,從車窗看見校園的幸福、優雅、自在,一直在流轉。難以置信,有一天我也能挾著大部頭的書,在這座校園晃盪,趕教室上課,一切都是拐子助力,內心對他無限感激。

偶爾翻著小學畢業紀念冊,少了拐子和趙寒露的大頭照,只能在他們班上放的團體照,尋覓他們小小身影。從村長那邊打聽到趙寒露家裡的電話,我手上抓著寫著她家電話號碼的紙條,房間來回踱步,思忖著打給她要如何開口,忐忑不安她是否忘了我和拐子,更怕她拒我於千里之外。

為了拐子,硬著頭皮都得打給她。

「妳還記得我嗎?」

「記得,當然記得,你和拐子跳飛勾的樣子,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她語氣是雀躍的,總算放下一千個心,我說去高雄找她。碰面時聊起小時侯種種,回味無窮,唯獨提到拐子的事,無盡感慨,我沒有多說他的死因,轉述拐子多年來對她的懷念,趙寒露了然默默。該帶到的話,我都和她說了。趙寒露失落表示,遺憾未能如願上台北念書。她很夠意思,表示有一天上台北時,請我帶她去看看拐子,我感動說不出話來,衣莫如新人莫如舊的感受,那一刻深深體會。

火車飛馳回程中,窗外雨疏風驟,猶若橫掃世上所有不快。我在車廂裡,直至列車駛進台北車站,一路暖心。出了火車站,漫步回宿舍,深夜裡,數不盡的回憶。

次早,從管理學院搭○南公車回到校本部,下了車,佇立在繁忙來往的人行道上,抬頭一片清藍,昨夜下過雨,空氣難得通透。天空萬里無雲,可天氣再好,也聽不到我喜愛的老鷹叫聲。

當年,第一次上台北找拐子,從台北火車站搭乘○南公車過去找他。繞了一圈,公車還是回到原點。沿路,乘客上上下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我也是。○南公車,再度載著我往目的地前進。這一次,我不是旅人過客遊子。

走在椰林大道上,迎面而來一陣清風,我與拐子悄然相見,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