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未來等你

一對老夫妻相扶持的背影。(資料照片)
一對老夫妻相扶持的背影。(資料照片)

初抵日內瓦,執念短時間無法突破。小薩崗上栗子樹下的「墓碑」令人望而生畏,我只敢在北區活動,不敢越雷池半步到南區。一日友人陪伴趨近一看,原來是一座簡單的飲水石碑,我被台灣的墳墓禁錮了。

在小薩崗上向南遠眺:千帆悠遊、噴泉擎天的日內瓦湖,從白朗峰下漫過;湖外是都市的繁華,天空清朗、浮雲稀薄。崗北腳下,是退休人員安養之家的「老人公園」;崗南腳下,是紀念聯合國歐洲總部副祕書長等七人,因人道關懷而在中東殉職的「莫內花園」。蜿蜒、上下坡連接兩處園區的越崗幽徑,稱之為「未來希望之路」,是散步、騎單車、遛狗的好地方。

老人公園有一大圈適合輪椅族散步的水泥步道,遍置「資深人員優先」的休息長椅。健康成人跑一圈約需10分鐘,佝僂拄杖而行約要40分鐘。在梅花樹下搭乘紅色的AMBULANCE救護車去「未來」,只需五分鐘。這是熟識後的「哲學家」告訴我的。

梅花、櫻花、芒花、柳絮、不知名的花,在高聳的松樹護衛下綻放;老人在護士、家人的陪伴下,在陌上、柳蔭下、芒草邊與陽光相遇。

立春陽光嬌柔,我望見一對瘦瘠的老先生和弓背曲腰成90度的老太太,執子之手白頭徐行。那晴日的黃昏,一位年輕人左手推著娃娃車,右手挽著一位微駝、戴帽、衣褲燙得畢挺的拄杖老者,緩緩散步,年輕人回應我的問候「father and child?」,我送他「讚」,三人都笑了,老先生現出幸福的容顏。我注意到北區居民的衣著都很優質。

莫內花園花卉時時更換,大草坪2016年秋天更換了新土。溫暖的晴日,有成人、幼兒在草地上曬太陽、學步、野餐;有人瑜珈倒立;有師生校外教學;黃昏時分輪椅族出動,年輕人推著老奶奶老爺爺,或有東南亞裔的移工相伴。

春天,池畔牆上垂下一簾紫藤,香氣催眠坐在藤下四條長椅上的遊客;夏秋,楊柳垂入的蓮池,睡蓮綻放,魚兒悠游、蛙鳴聒聒,葛魯耶爾的仙鶴來訪;多種果樹依季節結實,遊客若要採擷樹上的果實,沒有鋁梯就只能在樹下撿拾,我看到有人撿地上的爛蘋果打樹上的好蘋果;葡萄藤隧道下有六條休憩長椅,園丁爬上高梯採擷結實累累的葡萄,置於椅上的塑膠箱裡,供遊客自由享用。我注意到南區人們的衣著似較親民。

西側圍牆外的二層建築有門與莫內花園相通,有一個大房間凸入園區內的斜坡道,厚牆離地約2.5公尺,上方開了一大扇玻璃窗,天花板挑高、白色調氛圍的「凸房」,我特地夜裡從住家窗戶遠遠尋它幾度,都沒見開燈。

秋日斜陽照在葡萄藤隧道下長椅箱裡的葡萄,我邊快走邊取食。一位初老的爺爺停著輪椅也在取食,我以手機示意要幫他們照相,他開心的餵食輪椅上病厭厭的老奶奶,擺Pose,她已經耄耋到很費力也抬不起頭來。我回家後用列表機印出,以紙板為相框精心製成卡片。

接著幾天秋風起、雨絲落,園區不見那對老爺奶。我持卡片尋人,經一位約五十多歲的男士指點,可能住在西側的養老院裡,入口就在那邊。我走到入口的閘門外,一位護士小姐在廊下吸菸,我手伸入閘門搖晃卡片,她走過來看了照片笑著說法語,我只能聽懂「M. Dupont」,就用英語說「Give」。

天氣放晴。在花園邂逅另位推輪椅的老爺爺,他以手比相框和讚,問是不是我幫Dupont照相?我答「Yes」後,他以不很流利的英語告訴我,他叫Alex。我微笑說Thanks Alex。我走完例行的十圈8000步之後,他還在那裡欲言又止,我舉起手機作拍照狀,他指著輪椅中微笑的女士說「Fille」(女兒)。我照例製作相框式卡片,這次是園丁開「側大門」送過去的。

每天快走十圈的我已是莫內花園的一景,稍具知名度,遊客對我微笑,舒緩客居的寂寥。他們稱我是「藝術家(Artiste)」,而那位幫我指路的男士是「哲學家(Philosophe)」:他每個沒下雨雪的日子,固定在園內櫻花樹蔭下的長椅上閱讀約二小時,與遊客聊天說地,有時陪Alex推女兒到「未來希望之路」散步,在小薩崗頂看白朗峰日落。他告訴我,這條小徑是「通往未來的希望之路」,封存著歲月的塵埃。

園丁們每天送我友善的揮手,破例幫我開暖房的門,讓我採擷他們種植的台灣金桔。雙十國慶日,我用台灣地圖承載國旗包裝炒米粉送他們,寫著Happy Birthday Republic of China(Taiwan)。

一個隆冬的午後,穿戴雪帽、口罩、手套、雪衣、雪靴,我重裝出遊,像一個埃斯基摩人。先去老人公園:連日厚雪鋪蓋,有家長坐在白色的草坡上,小朋友坐在紙板當雪橇上,興奮地從雪坡上滑下、再走回坡頂重來,歡笑聲劃破空寂的雪園。

再經「未來希望之路」,積雪覆蓋落葉,已被員工推至兩旁,中間人行道有點濕滑。莫內花園一遍白茫茫,白雪罩頂的暖房護著枯綠的熱帶植物,仙人掌還殘存二朵紅色黃色的花;其餘園區內的露天花草都變成白色;櫻桃樹、蘋果樹、杏桃樹都掛上銀色的鈴鐺;無葉的柳條兒結成了細冰條;淨水池流入水生植物池流入蓮池,靜成三階大冰塊。一切靜默,只有我和一隻烏鴉在動。有點害怕,為了增加「人氣」,我脫下手套拿出手機,在Facebook上貼了一則訊息及照片,台灣的網友留言說我擁有了私人大花園,博得許多「讚」。

我舉步維艱勉強走了二圈,正欲出園、驀然回首,那「凸房」卻在燈火闌珊處。我心澎湃,又回到園內斜坡高處偷窺,只見白幔從天花板垂下充滿房間、似有風吹、飄飄蕩蕩,中間張成長方形如蚊帳,狀至肅穆,間聞哀戚的聖樂之聲。我心顫慄、急欲離去,滑了一跤,扮柯南不成,回家發了高燒。

春暖花開,小薩崗上的栗子樹開滿隨風搖曳的花朵;崗坡的水仙紛紛冒出頭來,黃色的花朵在風中微笑;老人公園的老梅樹已長花苞準備開花結實,櫻桃樹更是花苞滿枝;莫內花園蟲鳴鳥叫。大地恢復了生機。

又到收穫的金秋,葡萄藤隧道下,葡萄塑膠箱依舊、只是遊客容顏改。

陽光打在秋樹上,在落滿殘葉的泥石路上,流瀉一地斑斕。我在「未來希望之路」與Alex相遇,或許他刻意等我,穿著整齊的西裝並打領帶。他女兒和輪椅停在一棵金燦的槭樹下,拿出一隻老舊的Nokia手機,說今天是他的生日,要我幫他們照相,我說Happy Birthday,照畢,他說要寄去給孫子。我問他孫子住哪裡?他指著輪椅上的女兒說「France」。

我問他,很久沒有看到M. Dupont。並告訴他,我在那酷寒厚雪之日,看見「凸房」有燈光,還聽到聖樂。他說那是Isabelle的Farewell Mass,我給他一個皺眉,他約我明天下午三點在老地方相見。

我依約在葡萄藤隧道下吃葡萄。來的除了Alex推輪椅載女兒、「哲學家」、還有一位新加入的女士,女士好像和他們很熟。我們移師到「哲學家」的櫻花樹蔭下的老位置。「哲學家」拿出一張法文的祝禱稿,用英語幫我解釋。我只聽到M. Dupont、Isabelle、Maxime、Germany…,一頭霧水。「哲學家」就把祝禱稿和另一張英文的Note給我,並且用手機Google了Schindler’s List給我看,還說了Dictionary Translation。

我回家下了很大功夫:本來不叫Dupont的小朋友和不叫Maxime及不叫Isabelle的父母,住在波蘭華沙,爸爸經營一間小雜貨店,全家和樂。他們曾經來過瑞士日內瓦探親,打算「未來」要搬到這小薩崗區來居住,已訂了一間新蓋中的房子,就回去華沙變賣家產準備搬家。因為二戰爆發,家產無人接手只能攜帶有限盤纏,最糟糕的是爸爸有猶太裔的血統。就在要出發的前晚,他們家的門被迫打開,小孩和爸爸被帶走了,爸爸大聲喊著「在未來相見」。

驚魂未定的媽媽只好獨自來到瑞士日內瓦。她堅信「活著就是贏」,她要在這「未來」等待家人,就算傾盡身家性命,也要守住這個念想。她深知時代造就沉默,親戚朋友們也無能為力,就沒有去打擾他們,只靠自己的努力,經人道救援機構的安排,她選擇在小薩崗的安養院負責打掃清潔,並藉此獲得棲身之所。

「已訂的新蓋房子」自然沒辦法入住,她也不要求退訂或退款,只要求建商永遠保留她家的資料,和她現在服務機構的電話地址。

沒輪值的日子,她徘徊在這「未來希望之路」。輕輕拂過帶著花香的風,仍然充滿思念的呢喃。薩崗上,夕陽在白朗峰巔西沉,伊人,仍然在茫茫的風中。

戰爭結束,媽媽到位於日內瓦的國際救援機構洽詢,沒有結果。她馬上回到華沙加入尋親的行列,又去善後機構洽詢,仍然沒有丈夫和兒子的消息。試著與同樣受害的家屬們聯絡,得知有一份辛德勒名單。皇天不負苦心人,她終於在一家孤兒院找到眼神呆滯的兒子,但還是沒有丈夫的消息。

天地浩瀚,那生命一一逝去,而山河卻依然莊嚴,心血只能默默地泣淌。

媽媽重整家園,安撫兒子,等待丈夫。然而國家受盡戰爭的蹂躪,百廢待興,生活極不容易。有天忽然接到一封來自日內瓦的電報,是自稱Maxime的人經由建商幫忙拍來的,內容是「我在未來等你」。媽媽知道…,連忙收拾簡單行李,帶著兒子來到「未來」尋找到丈夫。

於是日內瓦小薩崗區就有了爸爸Maxime、媽媽Isabelle、兒子Dupont一家人。

在難民協助機構的協助,Maxime去垃圾處理場工作,Isabelle又回到小薩崗的安養院打掃清潔,Dupont則去當水電工學徒。Maxime由於身體曾經飽受折磨,不很健康,工作一年多就住到Isabelle服務的安養院來,Isabelle打掃清潔兼照顧他。「三年後,只花五分鐘搭乘紅色的 AMBULANCE車,Maxime就去『未來等Isabelle』」。這是「哲學家」給我的Note上寫的。

Note並寫著:Isabelle堅強地「打掃」到屆齡,也在本安養院安養,兒子Dupont的工作是計時給薪,可以常常來陪伴媽媽。連頭都抬不起來的Isabelle,在那酷寒厚雪之日,去「未來」與Maxime相聚,在「未來」等待Dupont。

聖樂是全體院民的祝福,Alex、「哲學家」和那位新加入的女士都有參加。

「我在未來等你」已然是此區人們的祕語。

一株從台灣帶來的宜蘭小金桔果子所培養出來的樹苗,歷經五年半的晴雨風雪,艱難地長成60公分高的三叉。我回國前把它寄養在莫內花園的暖房,拜託園丁照顧:「Please wait for me in the future.」。我入境隨俗。

「未來」是生命的必然,單看如何走出精彩。